长大了以后，老一辈的缺点就会被无限放大。对于这一点，在过完一个年之后，魏成林有了深刻的体会。

比如说邻居董大爷，小时候还觉得他还挺慈祥的，对这些小孩爱护有加，还是个热心肠，谁家有困难都去帮忙。但是当孩子们渐渐长大，他的缺点也显露出来了，那就是——无休止的说教，以及没有由来的自信。

那年的年夜饭，吉祥路的邻居们还是聚在一起吃的。席间老董有点喝多了，抹了抹嘴唇，便亢奋地教育起了这些孩子们。

“乔璐！你一个月能挣多少钱啊？——够养活自己啊？那还行。但是，你的事业再成功，那也是得结婚的！过了年27还是28？——28了？哎呀，那真是老大不小了！要是过了三十还没结婚，那就难喽！”

“孙瑞阳！你还有几年毕业？——要连着读八年啊？那还早着呢！要我说，你毕业后就回港城炮台山医院！你得为家乡多做贡献！我们这些大人老了，也好有个依靠，是不是？”

“乔琳！你就回二中当个英语老师！教书育人，有意义！小女孩嘛，当老师最好了！别进企业，累死累活的还不稳定。以后考个编制，当个公家人，这一辈子就不愁了！”

“魏成林！你虽然在外灌了一肚子洋墨水，但是你不能忘本！你得时刻记住，你是中国人！以后可不能留在外面，得跟你乔璐姐一样，只有回国才行……”

魏成林被他嚷嚷得头疼，并不想理他。可是孙瑞阳、乔琳都是笑容可掬地答应着，他也只好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

魏成林强迫自己不要露出厌恶的神色来，但他总是做不到。他的大腿突然一痛，原来是妈妈掐了自己一把。

看得出来，妈妈有点儿生气，但还是笑着打圆场：“那是，成林可不得把哥哥姐姐们当榜样么！在外面学好了，回来报效国家。”

太官方了。

魏成林不置可否，满脸写着麻木。

但是老董没有看到魏成林的不耐烦，听到赵艳芬赞同自己的观点，又开心地说了一大堆，什么远离娱乐圈啦，要洁身自好啦，不要吸毒啦，等等……

在去美国留学之前，魏成林从未觉得年夜饭会是如此煎熬。他甚至想提前走掉，春晚也没意思，大人说的也没意思，还不如回家看NBA集锦。

但是妈妈不太高兴，他也不敢太放肆，还是如坐针毡地坚持到了最后。结果回到家，妈妈就阴沉着脸训了他一顿：“去美国留学了不起是不是？”

“……？？？”

“喝了几天洋墨水就了不起了是不是？”

“……”

“发了几首歌，就看不起这条街上的人了，是不是？”

“我没那么想……”

“你的问题是，你明明那么想了，自己还意识不到！”赵艳芬越说越气，指着儿子骂道：“吃个饭，从头到尾都冷着一张脸，让你这个大音乐家陪我们这些人吃饭，还真是委屈死你了！”

……

魏成林很委屈，他想告诉妈妈，根本不是那样的。但是扪心自问，妈妈说得也有道理——他确实不太喜欢跟这条街上的人说话了，共同语言越来越少了，但是在挨骂之前，他自己并没有意识到。

“这些老人，没什么文化，搞不懂你们年轻人脑子里在想什么。过年还能聊什么？不就是结婚，学习，工作那几样么？你要是不喜欢，笑笑也就过去了。像你董大爷说的那些，乔璐、孙瑞阳、乔琳都不爱听，但谁像你一样甩脸色了？大过年的，不就是图个开心么？老董命苦，也就在过年的时候能跟你们这些孩子说说话。你不爱听，打个哈哈过去，也就没什么了，可你连个哈哈都懒得打！至少你小时候，他还帮咱家很多次，你都忘了？你呀！不要对老人太苛刻！”

魏成林被妈妈骂了一通，心里很不好受。他枕着胳膊，睁眼到天亮，默默想了一番——好像，自己确实是有点飘了。

乔璐作为化学届的青年领军人物，人家也没有跟这样的除夕宴格格不入，还是跟很多年一样，很自然地跟每个长辈谈笑风生。魏成林心想，跟乔璐姐一比，他太高冷了，一点都不朴实。

在黑夜中，他捶了捶自己的胸口，问自己——初心去哪里了？

每个人都会说“不忘初心”，可总在不经意间，就把初心给丢了。

多亏妈妈把他给骂醒了，他没有再跟妈妈说什么，但是他知道该怎么做了。睡了几个小时他就起床了，洗漱干净，便要出门。

赵艳芬生怕他要离家出走，便急急地问：“去哪儿？”

“拜年啊！”

“……”

“叫着乔琳，还有瑞阳哥，一起去给董大爷他们拜年。”魏成林树起了大衣领子，狡黠一笑：“去讨几块糖回来吃，好几年都没讨了。”

“哦哦，那你快去吧！”

相比较于老董的瞎指点，老乔就有分寸多了。对于孩子们的事情，他从来都不过多干涉。乔璐、乔楠一打电话过来，说起他们最近干的事，老乔就会说：“你们都大了，比我这把老骨头厉害得多。要是出钱出力，我还能帮上忙，但是拿主意就算啦！”

乔楠逐渐稳定下来，李兰芝就剩下两块心病了——乔璐的婚事，还有乔琳的工作。

她探过乔璐的口风，知道她还是很想有个家的，但是找不到特别合适的，跟上海的小林也是不咸不淡地谈着。那种关系很微妙，就是一直有联系，但又没有更进一步。

李兰芝生怕错过这个金龟婿，还偷偷问过小林，两人到底怎么样？小林如实相告——乔璐学姐什么都好，就是有点不太好接近，让他也拿捏不准，到底要不要更进一步？

乔璐对所有人都好，又跟所有人保持距离……这种疏离感，李兰芝非常清楚，但又没法替她改。毕竟本性难移，她又受了那么多伤害，很难再跟别人掏心掏肺。

至于外人，她只死心塌地地信任过徐威，却又被那小子给辜负了……唉，过去几年了，李兰芝还是恨他，他把乔璐全给耽误了。

她每天为这些事揪心，丈夫却一点都不在意。李兰芝生了好几次气，老乔却说道：“缘分不到，你替她着急也没用啊！孩子们的主意大着呢，不用我们替他们拿主意。”

乔建军有自知之明，但是某些人在拿主意的时候，还是会跟他倾诉一番。比如，初四那天，小姨夫就来店里吃了顿晚饭。他说，他选址选完了，只要春节小长假过完，就去提交用地申请。按照他以往的经验，这个过程不会太难，他还要准备后续的报建手续，所以这个春节过得很忙。

老乔笑道：“你忙，那是忙着赚大钱。要是我能帮上什么忙，你就只管跟我说。”

“唉，有时候忙忙碌碌的，稍微一闲下来，就会胡思乱想。”

“你的事业都这么成功了，还乱想啥呢？”

“嗨，谁知道呢？没钱的时候，想着只要赚钱就行了；赚到钱了，想的事反而更多了。”小姨夫将馄饨汤全都喝完，像是喝了酒一样豪情万丈：“干吧！大干一场！先盖个酒店，再盖个商场！”

“易之，你干的是大买卖，你跟我说了我也听不懂。但是，我这个当大哥的，还是劝你悠着点。健康是一方面，你投进去的那么多钱，也是一方面。”

后来老乔想了想，那个时候，他的连襟是有点疲惫的，但他还是意气风发，大笑两声，道了声谢谢，便离去了。老乔思忖着，自己还是多管闲事了，人家做的是大事，他听都听不明白，瞎指点啥呢？

在正月十五前夕，杨树突然来拜访乔家。乔建军喜出望外，好好招待了他一番。在吃饭期间，他才知道，原来杨树并不是单纯来看他的，他打算考港城的公务员，先来找前辈打探打探消息。

乔建军微微有些失望——或者说，应该是失落。杨树何等机警，他很会安慰老乔：“乔叔，我这不是希望长长久久地留在港城么？要是能留在这里，就能常常来看您了。要不这千山万水的，来一趟多不容易？”

“你这小子，真会说话！”

老乔笑骂了他两句，问起了他这些年的生活。杨树说一切都好，还交上了一个女朋友。“乔叔，要是我能进面试，下次就带她一起来。”

“好，好。你是北大高材生，考哪儿都能成，考到港城来，实在是太屈才了。”

“怎么会？我很喜欢港城，港城这两年的发展势头也特别好。我一开始想考京城的外事办来着，后来还是考了港城招商投资局……我就是想找一个能施展拳脚的地方！”

杨树握紧了杯子，目光中流露出浓浓的笃定。乔建军还是觉得像他这样的人才就该留在北京，但是又一想，他是学小语种的，可以选择的职位并不多。他那么聪明的人，肯定是做了一番周密的调查，才做出了这样的决定，一个最有利于他的决定。

他在馄饨馆打工的那段时间，经受过二中本土学子的排斥，还为乔家挡住了那些风风雨雨……老乔向来觉得他不简单，但是那种不简单，还让他生出了几分畏惧来——

这个孩子肯定不会一直居于人下，他的心很野，志向很大。

不光他自己这样觉得，跟他同一个学校的徐娜也有同感。在P大的二中学子大多都是很亲近的（反正也没几个人），唯独跟杨树亲近不起来，久而久之，大家也都习惯了，聚会也不再喊他了。

徐娜琢磨道：“可能在他看来，我们这些人……都是小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