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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暗时代

作者:岚清骨 | 分类:悬疑 | 字数:76.1万

第17章 孤岛烈酒

书名:至暗时代 作者:岚清骨 字数:3370 更新时间:2024-11-25 23:44:24

黄泉先生下厨炒了几道小菜,有江米酿鸭子、炝虾仁儿、糖熘饹炸儿、清酒拌蟹肉、三鲜木樨汤、什锦花生米。我们在红亭中架了一方小餐桌,天色已是黄昏,夕阳烧红了挂在天边的云彩,一朵朵红云仿佛一块块香喷喷的东坡肉,抬头有香云伴我左右,低头有佳肴润我心头。天与地被一缕诱人的饭香所串联,趁落红未归,在一片红霞下与友人把酒畅饮,吞一坛佳酿,饮尽杯中往事。

黄泉先生当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酒鬼,他真的搬来了二十坛陈酿的女儿红,一副不醉不归的架势。他举起一坛酒,将其一饮而尽,打了一个长长的酒嗝,左右两面脸蛋上各泛起一圈红晕,狡黠锋利的目光忽然变得很柔和:“哈哈哈哈,好酒好酒!我有两大爱好,一是喝酒,二是看别人喝酒。”

“为了报答您送我千机伞的恩情,您喝一坛,我喝两坛,让您看个够。”我举起一坛酒,一饮而尽,接着又举起一坛酒,一饮而尽:“好酒!汲取门前鉴湖水,酿得绍酒万里香。好一坛女儿红。酒色透明澄澈,入齿微甜,入口微酸,入吼微辣,细细品味鲜中有涩,苦中有甜。想必是二十年以上的陈酿绍兴女儿红。”

黄泉先生拍手道:“好好好好!我平生最钦佩两种人,一种是酒量好的人,另一种是会品酒的人。你一人独占其二,打今儿个起你我就是朋友了,不论何时,只要你想喝酒,尽管来找我。”语罢,黄泉先生又干了一坛酒。

我也不落其后地连干了两坛,抹了一把被酒水浸湿的嘴唇,缓缓说道:“既然你我二人都把彼此当朋友,那么有一件要紧事,作为朋友的我不得不说。”

“哦?什么要紧事?你说来我听听。”

夕阳渐逝,暗色的天幕只剩下一丝橘红色的火光,仿佛被撕扯开的伤口。片刻之后,地面的余热近乎散尽,夜幕降临。北极星的方向,一颗流星划破天际,割出一条短暂却炫目的弧线,然后头也不回的消失在冰冷的夜空中……

“红亭中有鬼,女鬼。”我开门见山地说。

黄泉先生紧逼一句问道:“什么样子的女鬼?”

“一身白衣,长发披肩,面色惨白,修长的脖颈,坚挺的鼻子,哀伤的眼睛,眼角下有颗泪痣。”

黄泉先望着酒杯愣了一会,缓缓闭上眼睛挡住即将流淌出的泪水,声音微微颤抖的说道:“她…是我的亡妻。你有所不知,以前我不仅仅是一个酒鬼,还是一个可恨的赌鬼。

十年前,我被人设计,输了个倾家荡产不说,还欠了几千万美元的赌债。为了还债,我变卖祖产,东拼西借。也是在那个时候,我的妻子患上了肝癌。但她…她怕拖累我,竟选择隐瞒病情…”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说到这儿,黄泉先生的眼眶中贮满了泪水,但我知道泪水不会滚落下来,因为有一个他看不见的身影,在默默地替他擦拭。

“为了还债,我整日东奔西走,卖专利、卖设计、卖版权、卖家产,像一只…一只丧家之犬。

而她,每天都倚在窗前等着我回来,我却回到家便躲进酒窖,一醉到天亮,竟丝毫没有注意到她日渐消瘦的身体,和即将逝去的生命。

几个月后,我还清了债务,她却错过了治疗肝癌的最佳时期。她离世当天,心灰意冷的我选择了自尽。恰巧搬山派掌门齐斌到我这儿做客……”

我喟然长叹一声抢着说道:“齐斌告诉你,死在自己手上,不如死在亡妻的手上。

你觉得有道理,所以让他帮你建了这一座索魂囚魄的湖心岛,等待着妻子的亡魂来索你的命,完成你的自我救赎。没有想到十年过去了,自己却安然无恙,对不对?”

黄泉先生压低了嗓音答道:“都被你看透了吗?”他默然了一会儿又道:“十年了,拜访我的亲朋故旧们都告诉我,她的亡魂徘徊在红亭中。告诉我,他们看见了她!可…可我却感受不到她的存在。

为什么她不愿意见我?

为什么她看不到我的愧疚和悔恨?

为什么她不来索我的命?

没有她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黄泉先生抓起一坛酒倒在自己的头上。

酒水浸湿了他的头发,泪水浸湿了我的眼睛。

我的眼泪是咸的,他的眼泪却是烈的。

此时此刻,我所能看到的不是黄泉先生,也不是所谓的鲁班门掌门。而是一个被命定的机缘所左右,束手无策的时候,只求一醉不醒的可怜男人。

天空中又飘起了小雨,一声声地打在芭蕉叶上。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数小时前,我认为湖心岛是一座巨大的坟墓。现在我才明白,原来这座坟墓所埋葬的,不止是他的亡妻,还有他的心。

人生的羁绊,如同漫天的星辰,太多太多。

如何才能穿越生与死的藩篱,和所爱之人长相厮守?没有人知道。

仓压嘉措说:“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也许正是因为离别,才会有这样刻骨的相思。但人不能永远活在过去,既然抽筋剥皮才能脱胎换骨,那么今天,我便做一回恶人。

“黄泉先生。既然这座红亭是搬山派掌门齐斌建造的,那么题在红亭立柱上的对联,也一定是他写的吧?”我试探着问道。

“没错。是他亲手所题。”

“您啊。智商方面堪为天人,碾压众生。可对这个【情】字,却不如齐斌先生看的透彻。”我道。

“此话怎样?”

我站起身子,跺了跺酸麻的右脚,石砖下发出“咚—咚—”的声音,似乎是空的。我思考了片刻,心下不再疑惑,抱起一坛女儿红,摇摇晃晃地走到支撑着红亭的两根立柱前,大声念道:“上联。汝负我命,我还汝债,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生死。

下联。汝爱我心,我怜汝色,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缠缚。

横批。大悟无声。

这两句话出自《楞严经》。意思是,你爱我的心,我贪你的色,男男女女以此因缘,纵然经历了百千劫,受尽了轮回之苦,仍然常在缠缚中,无法自救。

你认为…你对不起她,她就应该杀了你,你就应该死。

可她真的恨你吗?她真的想杀死你吗?她真的愿意看着你死吗?

怪不得,怪不得你连她病入膏亡都不知道。

因为你从来没有考虑过你的妻子。

你从来没有在意过她的感受!

你为了弥补内心的愧疚,将妻子的亡魂困在这座浮岛上,你为了结果自己的性命,不惜让妻子的亡魂变成厉鬼!

你可知道她若杀了你,她的亡魂将堕入地狱,受永世之苦?

人生不是机关术,不是你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

段老太还帮你圆谎,说什么…你是为了亡妻,才十年不肯离岛。可依我看,你根本是为了自己感动自己!”

黄泉先生面色苍白,深为震惊,咬着嘴唇陷入沉思,却听我继续毫不客气地痛下针贬道:“你可曾想过,为什么只有你看不见她?其实她就在你的身边,是你自己被愧疚和自责蒙蔽了双眼!

你可想过,为什么齐斌先生要留下这样一幅诗句?

因为他希望有朝一日,你能够理解诗句中的道理,解脱自己,也解脱亡妻的灵魂!”

我的一番话,如平空打起的一个焦雷,惊地黄泉先生面白如纸。他颤声问道:“我…我该怎么做?”

“其实你的心中早有答案了。否则也不会在红亭中设置机关了,不是吗?”

黄泉先生的脸色越发苍白,但眼神却不再迷茫。他握紧拳头,仿佛在思考,又仿佛在挣扎。过了半晌,他站起身子,撤去方桌,拨动机关,红亭中的石砖沿正中轴线向左右分裂,一根顶着骨灰盒的四边形大理石柱缓缓升起。

“连骨灰盒都是黄金镶钻的…黄泉先生的确爱他的妻子。我刚刚的话是不是说的有些重了?”我自言自语道。

黄泉先生打开骨灰盒,凄然心酸地说:“十年了。我没有一天快乐过,我没有一时不在愧疚,我没有一分一秒不在想你。但是……”黄泉先生哽咽道:“我想…我又一次错了。现在我选择放过我自已。如果你原谅我,就随风而去吧。如果有下辈子,我们还在一起。”

雨停了,那几树芭蕉,被雨水洗得清澈翠绿。

黄泉先生的脚下,莫名卷起一阵怪风,她的骨灰闪烁着淡淡的荧光,旋在黄泉先生的周围,片刻后随风飘散。他依稀看到一个绝美的女子,袅袅婷婷的背影,朝璀璨的星光中走去,直到彻底消失的那一瞬,回眸淡淡一笑,笑容中充满了幸福与不舍。

再看黄泉先生早已泣不成声…

他为她,不惜生死,情愿自闭十年。

她为他,不堕轮回,情愿百年孤鬼。

“喂~你们两个大男人哭哭啼啼的在干什么呀?是不是酒精上头了?”苏茉儿一边喊着,一边甩着两条膀子,歪歪倒倒地向我们走来。

“苏茉儿,你的手臂…怎么了?”我问道。

苏茉儿叹了口气道:“唉…本小姐放弃了。本小姐的手臂都要断了,还是转不动那个破轮子!”

苏茉儿瞧了瞧泪满衣襟的黄泉先生,悄悄地问:“小哥,他怎么了?喝酒呛着了?”

我将手中的女儿红一饮而尽。指向镌刻在红亭上的四字横批:“你读。读出来你就知道了。”

苏茉儿一字一顿地读道:“大、悟、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