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退休工
作者:英俊的秋天 | 分类:古言 | 字数:61.5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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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三章 药引
皇宫内外,众人一夜无眠,待得天亮,有人前来禀报:“帮主,盐帮来报,枢墨白被擒回……”
“擒回?他是被押进来的,还是自己好端端走进来的?”
“是……自己走进来的。前后左右都是盐帮人马包夹,恐怕他还是会脱逃。帮主,要不我们也再加派些人手看住他?”
“不用,”李帮主抬手,“他不会逃了。”
随即转身:“凌姑娘,多日前,你差小俞直奔漕帮总舵,告知吴全所在,又暗示李某提前排布,策反枢墨白身边之人,得以令昨晚真正肃清了所有叛逆。这份厚礼李某铭记在心。”
那面“正大光明”的牌匾下,宋飞鹞细细抚摸龙椅一侧的金色把手。看似纯金的把手,有一块已露出内中白闪闪的铁胚,所谓金玉其外,其中败絮,终究会露出。
她背着身:“李帮主三番四次向我表达诚意,我自然也不能视若无睹。既然吴全已得手,帮主也该有所回报了。”
“当然,不会亏待。”
“我要,”她扭头,“白银十万两。”
“小意思,来人……”
“还有,”她话音微变,“恢复我谳教正统的身份,并且让我入主江山听雨楼。”
“这……”李帮主略显为难,“还是需要与老张再行商议……”
“李帮主这是推脱了?”
他打起太极,尽力劝解:“凌姑娘,兹事体大,如今的民意你也是知道的,拿了该拿的也就罢了,何必再去趟谳教的浑水呢?”
可是,宋飞鹞随即换了一幅悲戚的姿态。
“我母亲兰烟,我的父亲凌东望,我的姐姐凌雪心,他们死得不明不白,我要为他们正名。李帮主也曾为人子,应该理解我的心情吧。”
说到伤感处,她还抹了一把眼睛,确是情真意切,符合世间伦理。
“唉……凌姑娘啊……”李帮主假惺惺地附和,为她叹一声,好似真替她惋惜。
“你还是叫我宋姓吧,我现在更习惯我的新名字。”她便又恢复了常态,向李帮主道,“遥山一行李帮主还需助力,宋某定当为漕帮效命的。”
李帮主眯起双眼,向她抱拳:“多谢宋姑娘成全!”
“投桃报李,大家诚心交往,就不必再那么客气了。”她向他一点头,“我先回房休息,张帮主那边还请多同人,在下静候李帮主佳音。”
……
枢墨白的囚牢没吴全那么砢碜。好歹还是高床暖枕,只是他经脉被封,外面又有人把守,他已经失去了逃脱的机会。
门一开,宋飞鹞缓缓踏入,他有些意外。
“镜娘呢?”他先问。
“我放她走了。”她道。
“你将吴全交出了?”
她合好门:“当然。交给漕帮,他可是我进入两帮的投名状,现在他们对我半信半疑。”
宋飞鹞不仅来了,还带了一叠酒具,真是好雅兴。
“对你半信半疑,你还敢前来?”他盯着她,看她摆好两只杯子,有解下腰间的酒葫芦——这是打算就地小酌一杯?
“他们又不知我来。”
她笑笑,不容他心生疑虑,随即满上一杯:“我是没想到,你真会认输。”
“我……是认输,”枢墨白不得不承认,“因为牵扯无辜太多,已超出了我的考量。”
他行动不便,只能端坐在床上,接过她递来的酒杯。杯中酒水清澄,香气扑鼻,这是上好的酒,许是她从皇宫里擅自拿来的。
她将自己的那杯也满上,先向他敬一杯,再评断道:“其实你大可以杀了张帮主,再行思考对策。几百座炮不可能短短几日被拉来占据杭州,他说的未必是真;苏州离杭州有一段距离,这大冷的天哪来的飞鸽传书,无非是快马加鞭赶回去通报,你差人早早埋伏在路上将报信之人一一击杀,说不定还能放手一搏……”
他摇摇头:“即便守在要道击杀,可盐帮帮众若干,我等才几人,如何做到无一遗漏?至于是否果真有炮围城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盐帮必定报复,这就是张帮主的意思。他那样的人,若是活着还好,死了哪管身后洪水滔天,盐帮失去管束,南祁的局面将比今日更乱,死伤更多,牵连更广。他不过是要我衡量,是贪一时之胜引致生灵涂炭,还是放弃所有,死我一个,保住更多的人命。”
“你可以屠了玉辰山庄、放任吴全冯乙之流祸害百姓,到头来,还会念着无谓之仁吗。”
“无谓之仁吗?哈……”他无奈道,“初见时我与你说过:南北战事不可避免,但打仗实为下下策。若能减少伤亡,以更温和的方式推动中原一统,我可以不在意牺牲上千人。但若因南祁动荡再多添人命,与所谓战事有何不同?偏离初衷,不如不为。”
宋飞鹞对他的说辞并不意外。看似温和,暗藏杀机,他就是那样的人。所以她直言道破:“所谓的开拓商贸,互通往来,只是你的一面之词。你果然还是有野心,希望南祁依靠自有资源压倒北越,最终耗成南北一统。”
第一百九十三章 药引
“北方苦寒之地,资源匮乏,连年饥荒。不似南祁,有足够的资本继续耗下去。”他是这样想的。
“你知道吗?你的言辞暴露了你的偏见。北方没有你们南方人所想得那么不堪。”
“那你可以反驳吗?”
她挑了挑眉,没有反驳。
他继续道:“据我所知,你离开北越那年,河南饥荒;今年蝗灾,西北地区恐怕颗粒无收。但就是这样的处境之下,你那位皇帝表兄,举全国之力发展军备,粮食优先供给军营。他这样的做法,不也同样是取大舍小?”
然后她才开口:“我已经四年没有回过北越,不清楚近况。但我能就我离开北越之前所见告诉你:西北蝗灾每年都有,不是偶发,但从十年前开始,就没再饿死过人了。”
“……”
“不管你信不信,北越已有方法减小灾害,并且储量充足。一旦发生灾害,是,多数的粮食仍是运往军营,但当地百姓仍有一口饭吃。当地粮食统一按需配给,不许私自屯售,如此度过饥荒。所有人可能吃得没那么饱,但也不至于饿死人。”
“这些决策,是你的表兄定的,还是你?”
“我?怎有可能,不过是综合多年来应对饥荒的经验之谈,”她正色道,“这是所有人的努力,平民百姓没有达官贵人想得那么愚蠢,而我那个表兄,也不只是一个单纯的暴君。人都是想活的,他只是尽力满足了百姓的要求,没有轻言放弃罢了。”
枢墨白一怔,随即眼神一黯:“唉……你说得对,我是错了。”
“现在发觉,未为晚也。”
他终于明白他与延康帝到底有何不同——
“我一心完成师尊的夙愿,对内,我想靖除两帮;对外,我又想耗损北越……这两件事不可兼得。或许,从我认为可以牺牲第一人来换取大多数的平稳时,我就已经背离了本心,我就已经输了。”
“你本无实权,能走到今日这地步,已值得赞叹了。可惜……”她举杯,再敬他,“你我政见不同……”
“我初见你时,确实是想拉拢你的,”枢墨白回敬,饮下第一口酒,“你搅翻燕京政局、又到西北军中造出许多波折、更替延康帝灭了心腹大患居罗——若能将你拉拢,将成为我最大的助力。”
她对这些不知谈不谈的上赞誉的说辞收下,没有作声,任他说下去。
“但你态度一直含混不明。就在昨晚,我找你问询,知道你决定彻底与我划清界限,我就知我大势已去。直到你把皇上放出来,我就明白,你希望我死。”
“哈哈,你看出来了……”她道。
“皇上只是个小孩子,无论他得知真相后情绪如何,我都无法抗拒他对我的影响,你成功了,我确实对他心怀歉疚,并因此心生动摇。所以我如今认清了自己——确实没有你那般铁石心肠,不可能靠一己之力改变整个南祁。”
话毕,他将一杯酒完全饮尽,等她向他的嘲讽。
但并没有,她那只独眼稍稍垂下眼帘。
“那还真是遗憾。”
“遗憾什么?”他不禁为她的语气感到惊讶。
“遗憾竟为一点善心放弃多年排布,你既不是个好刺客,也不适合做个谋事者。”她再为他满上一杯酒,“但你这样的人,若来北越,定能当个好官。”
“现在换你拉拢我了吗?”他向她调侃道。
宋飞鹞为难地挠了挠头:“我没办法拉拢你,立场不同,你也不可能接受我的拉拢。”
“没错。”
“所以你这样的人,立场不同,又能在短短时间排布至此,我便不能容你成气候了,”宋飞鹞话音低沉,“只要你一死,在南祁百姓的心目中,你就是那个不可替代的英雄,我要的是这个。”
“你……”他倏然明白了什么。
“还记得吗?我在杭州赎回的青楼女子,交给你安排,现在她们都很感激你。当然,她们不是唯一得到好处的人,一趟平越之行,沿途的许多百姓,都受了好处,而我付出的每一笔,都记在了天下同盟会——也就是你枢墨白的头上!”她露出了她的真面目,“民心所向,不是光扯大旗的,还得付出银两收买。现在民间一传十十传百,加之你为民请命肃清谳教,现在,你成了那个最不该死的人,只要两帮杀你,就会惹怒南祁百姓。”
他质疑道:“南祁皆在两帮掌握,武林人士为两帮收买,百姓不服又能如何呢?”
“自然……能。”她那半张铁面的眼孔中,闪过一丝幽绿,“只要北越进军,这些铺垫,都能成为助力。这就是我问你要的回报:你的命——你的命将是整个南祁的药引!”
“……”
——这样的局面,他所有的排布……原来全在她意料之中,全是在为她做嫁衣!
“不要低估百姓的能为,不要低估普通人的怒火,也不要过于低估武林人士的大义……这个世上的善良,大多是用恶逼出来的。我与你的不同之处——为了成事,我从不介意身入局中,与天下为敌。”
这一瞬间,他眼中的这个女人霎时陌生,她已经不光狠戾,还背离人性。若是由这样的人引导局面,这个天下将变成什么样?!
“宋飞鹞……”他想喝斥,但终究也终究只能叹惋,“看来南北之争,还是避不开一场战事。”
“是。”
“可我不得不提醒你,”他尽量压抑怒火,“前祁盛世,结果因谳教之祸将中原一分为二,退守南方;南祁朝廷本欲养精蓄锐东山再起,谁知几十年后因为一个陈谣而祸起萧墙,皇权不保;漕盐二帮掌控南祁若干年,到头来栽在一个自己亲手扶持起的人手上……下一个是我,你预中了,我被我信任的人出卖——每一回,都非来自外敌,而是死于自己——人都是不长记性的。”
“你想暗示什么?”
他便向她拱手:“即便北越成事,也请以此为鉴,天下之事合久必分,任何一代王朝,不可能万古长存!”
“你搞错了。”谁知她却这样道。
“我搞错了?”
“我不是为北越,”她为他们俩最后斟一回酒,“我初次见面就与你说过:我是为天下人——只为天下人,不为哪国立场左右。”
枢墨白听到此处有些糊涂了:“可是,你不为北越,究竟是为了什么才做到这地步?”
“不如这样,我与你讲一个故事,”宋飞鹞好像又摆出了一幅二百五的样子,“很久很久以前,这个世上有个大魔王。”
听开头,这是个童谣般的故事,说给小孩子听的。枢墨白苦笑着叹了一声,以为她又犯浑了。
她却说得相当认真。
“别笑,这是你理当知情的。因为那个大魔王来自遥山……啊,遥字为误传,原作榣字,榣木的榣。”
他的笑容凝在唇角,再次看向她。而她自顾自说着话,并不打算回应他的惊讶。
“大魔王无形,它嗜食人魂,从这个人吃到那个人,再附在那些人的躯体上,换了一副又一副,这样天长日久地……他变了。大概是他吃的人太多,变得有人味了,有七情六欲了,懂得爱上他人,会同情会怜悯,这样那样的……呵呵呵……”
“真可笑是不是,我也这么觉得。”她说到这里,却并没有笑。
“有了人性的大魔王,任性地爱上了一个凡人。他为了这个凡人,不惜布局,令与那凡人同为‘人’的这一种类的生灵,得以继续留存于世。”
话头一转,她终于提到了那些四年前的那桩秘辛。
“是,是我灭了居罗。居罗三十六国,就有三十六座城。我一城一城地灭过去,可当我灭到最后第二座,面对满城的死寂时,我发现我错了。”
好像忽然接上了什么,枢墨白不可置信地盯着她,他已不是讶异那么简单的情绪了。
“我不应该这么做的。我不该鲁莽地杀死那么多人。”她说。
“一个国家的意义,在于其一国之民。占下一个死地,能有什么意义呢?”
“于是我告诉自己,绝不应该重蹈复撤,”她将目光重转向他,“枢先生,你看,我与你的理想确实是如此相似,都是希望最终的结果能够是万众一心。因为‘人’这种生灵,是唯有抱成一团,才能好好继续活下去的。但这前提,则先需要有一个人们共同的‘国’。”她的酒杯最后一次向他敬出,“所以,多谢先生成全,本座感激不敬。”
枢墨白手中的那只酒杯顿时当啷落地。
“你……你是……”
“啊……凡人常为外相所惑,”明明时值正午,窗外却霎时暗下,她的身形只留下一个依稀的黑色轮廓,唯有面具上那个眼孔的位置亮着一团幽火,“你觉得我是什么,那么……我便是什么。”
……
他头一点,从梦中惊醒。
窗外亮堂着,还是正午时分,他仍坐在床榻上,只是不知为何竟然睡着了。他没有午睡的习惯,以前也从未真正信过鬼神,但当他低头看到床榻前滚落的一只酒杯,他愣了。
杯中无酒,周遭也不见有洒落的酒水,那理当是梦,可那杯子的触感与杯上的花纹都不得不提醒他:方才的梦境是真的。
于是很快,他便又有所释然。
庄周梦蝶,何必厘清孰梦孰真。他终究不是庄周,也不是蝴蝶,他只是个得到过权势的刺客、万千生灵中的一员。人当然不会是神的对手,而依她所言,那样一个局面对于这片神州大陆上的人,或许会是一个更好的开端。
会吗?
他仍然怀疑着,但却无法驳斥一个新的世界,并且在对之的逐渐憧憬中,越发升起一种希望,这种希望是他四十多年的人生所没经历过,但北越的百姓都习以为常的——遵循秩序的一国,万众齐心的一国,没有纷争的一国……都诱惑着他不断低头。
——是的。
——那唯有……祝你功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