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宦
作者:乱吃佳人 | 分类:古言 | 字数:59.3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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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玲珑剔透
不知什么时候,黑云重又涌了上来,几道闪电划过,其后却不见雷雨,风有一阵没一阵的,没多久竟又云开见日了。
这天时透着怪异,果不其然,离傍晚尚早,日头就迫不及待似的现出彤郁的颜色,天光漫窗透进来,神霄宫大殿渐渐侵染上一层愈加迟重的金意。
秦恪领着人候在通廊间,对面十来步远的精舍门口纱幔垂覆,迤迤拖曳在地上。
看到里面微微弓着背的身影越走越近,依着规矩先没有动,等人从里面打了幔出来,才迎上去叫声“干爹”。瞧对方眼中血丝满布,又温声关切道:“儿子都吩咐下了,你老累了这么些天,好生回去歇一歇。”
“不麻烦了,明儿天亮还要陪张阁老一块面圣,就在外头房里躺一会儿得了。”
焦芳由两个内侍伺候着净了手,拿细棉帕子擦干,从他手里接过凉茶,喝了两大口,带着倦色笑了笑:“皇上一出关便问起你,要不也不至这么急召见,快去吧。”
秦恪眼中的亮色一闪即逝,听到精舍内传来铜磬的铮响,便欠身一躬,拎着两个提木桶,捧棉巾的内侍快步走入纱幔后。
里面已点起了灯盏,静谧中飘着淡淡的檀香味。厅堂内一切如故,连正中须弥座上的那个人也和往常一样,刚出关便盘膝坐在那里,仿佛入了定似的。
“奴婢叩见主子。”
秦恪伏地行了大礼,听上面淡淡地“嗯”了一声,便站起身,走过去揭开紫铜香炉的盖子,拿钳钩挑出里面的小壶,添了香,再重新归置好。
转过身来,那两个内侍已经在往桶里注水,新刨好的松木没上漆,被滚水一烫,白雾蒸腾起来,立时清香扑鼻,氤氲不散。
须臾倒完,再添凉水调匀。秦恪上前拿手试了试,冷热恰到好处,便比手叫两人退下,自己跪在须弥座旁,卷了袖子仰头:“主子,泡泡脚吧。”
臻平帝这才缓缓睁开眼,怔忪的眸中闪出一丝欢愉。
这是他多年的老习惯,斋戒之前,打坐之后都要用新制的松木桶泡脚,现下闭关好几日出来就更不用说了。
他的脸很白,肤质细腻,还真有些仙风道骨的味道,许是常年清修的缘故,明明已经五十开外的人,瞧着并没有实际那么大,只是面目略显清癯,血色也淡了点。
垂见他,游散的目光才敛聚起来,含笑点了点头,舒开盘曲的腿。
秦恪凑近扶着,帮他卷了裤脚,慢慢地放进水里,再撩起自己的袍子往桶面上一盖,手从下头伸进去,一边细细搓洗,一边按压足底的穴位。
他的手法娴熟,拿捏有度,轻重合宜,这般熨帖的伺候能叫人悠然忘倦。
臻平帝身子微微向后仰,又闭了眼,轻吐出一声舒泰的长叹:“朕试过这么多人伺候,到底还是你洗得最好。”
“奴婢也就这点长处,趁现在多服侍几次,等哪天不在了,主子想起来也念着奴婢的好。”秦恪打趣似的应着,却没抬头,垂下的目光仿佛能穿过袍子,透进那桶热水里。
“你才多大岁数,就拿这个胡说八道?”臻平帝呵声轻责,面上的笑又深了些,眼角绽开的皱纹终于掩不住岁月的痕迹。
秦恪唇角挑了一下,也抬起头,做出恃宠混闹的样子,虽然没笑开,眼眉间竟也是相同的神气:“主子是万岁仙体,奴婢不过是个凡胎,哪能比得了?”
“讨打!”
臻平帝做势佯怒,恰好又被捏在脚上快意处,头一抬仰着顶上的罗帐,须臾瞥过眼,睨向旁边的香案问:“丹药还剩多少?”
秦恪知道这话的意思,看了看他微微泛红的眼白,低头继续按捏:“主子忘了,前些日子吕神仙说了,这仙药只能每旬逢三、九服用,今儿还不到时候,方才干爹特意叮嘱过奴婢的。”
“是么?朕倒是真忘了。”臻平帝并没深究,撑着手看他,忽然像想起了什么,目光在那张同样润白如玉的脸上沉了一下,吁声叹气,“有些日子没见你了,东厂那边怎么样?”
“照主子之前的吩咐,要紧的都查实了,但还有些根底没摸清,等理出头绪来,请主子一并定夺。”
秦恪回得滴水不漏,看看脚已按得差不多,水也快凉了,便拿帕子替他擦拭干净,扶回软垫上坐好。
臻平帝没再言声,脸上的笑意渐渐褪去,神色间忽然变得沉沉。
这时,一阵大风恰好从殿侧的窗口灌进来,擦着上方的栋梁,发出呜呜的啸声。
他目光游游地移向对面,看着那些帐幔或鼓胀如帆,或翻卷如蛇,全是一副纷然乱象。
“奴婢去把窗关了。”秦恪已拾掇好,刚放下袖子走出两步便被叫住了。
“让它开着吧。”臻平帝仍旧直直地盯着前方,隔了半晌,忽然幽幽地念道,“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
这是《道德经》里的话,秦恪这些年来也不知听过多少次了。说起来并不陌生,但此时却隐隐听出了弦外之音,便接口道:“为天下式,常德不忒,复归于无极。”
臻平帝转望着他,不着痕迹地点了下头,眼中莫名透出一丝颓然,叹声问:“要你说,朕算是有德还是无德呢?”
秦恪撩起袍摆,恭敬跪倒:“主子身上担着九州万方,是我大夏朝的天,自然也就是天下之式,无人可以评说。”
他貌似有些答非所问,意思又好像全都含在里面,言辞切切,正义煌煌,让人无可辩驳。
“好一张巧嘴。”臻平帝“嗤”的一笑,面色缓了下来,随即又摇了摇头,“上有德,则德行天下,朕若真是天下之式,大夏朝又怎会是如今这副光景?”
秦恪没应声,默然站在旁边,眼中一派平静,瞧不出丝毫情绪。
过了好一会子,风渐渐小了,方才还恣意乱舞的纱幔都静了下来,死沉沉地垂着。
臻平帝木然动了动唇,略带着哑声道:“够久的了,就到此为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