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骨行
作者:贰玺 | 分类:幻言 | 字数:21.1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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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众生苦态
那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妇人,住在城西最偏僻的一处小屋,整日闭门不出,一双眼透过木门缝隙阴沉沉的盯着过往的外人。
阿荨听这里的妇人说,这个老妇人是从南方来的,南方地区也是被神明分地把控着。
年轻的时候,她的丈夫在背运山石去往山顶建行宫的途中,不慎落入万丈悬崖,摔得个粉身碎骨,徒留她和年幼的孩子相依为命。
她一人艰辛的将孩子拉扯长大,着实不容易,本就打算这一辈子守着自个儿的儿子了却残生,却不知天有不测风云。
她的儿子死了,因言语不当触怒神明,被绑在神宫中的通天柱上,当众生生忍受了十几道鞭刑后,以一种屈辱的方式死在了故乡的高山之上。
早年丧夫中年丧子,她受够了刺激,时而疯癫时而阴森,对这个世间愤世嫉俗,也对每一个人都带着深深地恶意,总是不怕死的在大庭广众之下,用狠毒的话语咒骂神明。
村里的人心生惧意,生怕她的话传入神明耳中引来神明的震怒,从而带给村里无尽的灾难和惩罚。
于是,她被故乡的人们赶出了家乡,赶出了那个让她夫死子忘磋磨半生的地方。
她抱着自己丈夫和儿子的灵位,在乱世四处漂泊流浪,遇上了几场战乱后成了幸存者,最后跌跌撞撞辗转流落到了北方,随着灾民入驻黎城。
或许是承受了这苍茫世间太多的不善与恶意,才让这位五十多岁的老妇人如此愤恨世间。
这日正是月初,本应该是一位大嫂来为老妇人送洗净的衣物,却因为家中小孩生病,所以这件差事就被阿荨自告奋勇的揽在了身上。
站在那破败的门前,不论阿荨敲了多少次门,都没有人回应。
而她手上端着的衣物不仅仅只有这一户人家,时间自然是经不起耽误。
可将衣物放在门口又怕哪个调皮的孩子拿去疯玩了,略略思考了下,阿荨便推开门进了屋,想着将衣物放下就离开。
屋子里很昏暗,几缕光从破烂的木门传进来,借着光线阿荨发现平日里被老婆子精心爱护的两柄灵位齐齐倒在了地上,还裂开了几道口子,阿荨将木盆放置在桌子上,弯下腰准备去拾起来。
她还未有动作,一道怒吼尖叫声炸开,银光自眼角闪过,阿荨立即作出反应,身子直直后倾。
但她原本就没有反击的打算,躲开也只是下意识的动作,所以那把钝刀还是从她侧脸拉过。
一瞬间血流如注,温润的液体自她脸颊流出,阿荨眸中血色一闪而过,伸手触到的是一片黏稠的鲜血。
老妇人恶毒的叫骂着,声音粗砺如同老树皮剥落,她疯了般用本就摇摇欲坠的板登向阿荨砍去。
阿荨定定的站在原地并未闪躲,只是用神力凝成了一个透明的保护罩,那板凳砸在保护罩上,瞬间被化为齑粉。
老妇人还不罢休,用尽这个家里的物件砸向阿荨,面目疯魔神色癫狂完全是个疯子。
也不知她哪来的力气,将屋中央的桌子推翻,阿荨眼疾手快的将装有干净衣物的木盆接住,才免得那些妇人辛苦浣洗的成果打脏。
听着老妇人不堪入耳的咒骂声,阿荨垂下眼帘,将眸中的那抹阴郁掩盖,转身端着木盆出了大门。
或许是动静闹得太大,将附近的人引了过来,见阿荨脸上负伤出来后,倒吸一口气,齐齐涌上来,一个劲的安慰阿荨,又赶紧劝阿荨别与那疯婆子一般计较。
有几个脾气火爆的妇人,当场就插着腰对着屋子里的老妇人大骂,当那位老妇人提到出来时她们甚至还想撸袖子上前,却被拦住。
还有几个心细的妇人想要拉着阿荨去自家处理伤口,他们不晓得阿荨是神明,自然怕阿荨那张漂亮的脸蛋留了疤。
阿荨一一笑着拒绝,将木盆交给他们后,就自个儿安静地回了她住的地方。
这几日,只要阿荨没有回行宫,就与絮楼兰一同住在大院子。
院子里有三间房,原本一开始是傅织一间,小阿古乐一间的,可因为阿荨的到来,只得叫傅织同小阿古乐挤挤,这让傅织对阿荨更是不满,连着找茬的次数更多。
阿荨回来时,小阿古乐同玩伴去玩耍了,傅织难得没有出去,正坐在院中的青树下择菜。
眼角瞟到阿荨回来,傅织冷笑了一声,头也不抬的讽刺道:
“哟,今个可真是稀罕,怎得不出去到处散发你的假好心了?难不成装久了善心,如今装累了。”
若换在平时,阿荨定然会云淡风轻地怼得傅织的脸色由青转紫,但今日,她并没有反应。
她沉默着,周身氛围低沉,让傅织心头略感奇怪。
“你说,是不是世人不接受这世间的善意是因为神的原因?因为神将万物视为刍狗,在人间降临灾难?”
她开口问道,语气有些惆怅眼中闪过一瞬间的迷茫。
傅织择菜的手顿住了,她眸中神色晦暗不明。
她抬起头,嘴唇微动,却见得阿荨昳丽的脸上,被什么东西划出了一道细长的伤口,半张脸都漫了血,看起来很是恐怖骇人。
辗转于唇齿间的话一瞬间说不出来了。
见傅织神色有些呆滞,阿荨自叹了一口气,抬步进了房,日光金灿灿的打在那道纤长瘦弱的绯色身影上,她自光中隐入暗色,显得格外落寞。
阿荨回了房,打水对着化出来的水镜洗净了脸上的血迹。
她坐在床榻之上想了许久,也没有想出个子丑寅卯,反倒头有些疼,索性便不想了。
她脱了鞋爬上小床,闭眸凝神开始修炼神力,将自己的神识放入浩瀚天地中,不理世事。
时间如山间泉水,细细流淌,暮光沉于西,屋中撒入一道又一道金色温暖的光晕。
木门发出吱呀的声音,在一片寂静中显得尤为突出。
阿荨耳尖一动,收起了神力,缓缓睁开眼睛,她看着小阿古乐哒哒哒地跑进来,眼中浮现温柔的笑意。
“姊姊,你受伤流血了吗?”小阿古乐跑到她床前,仰着小脑呆问道。
小眉头皱起来,粉嫩的小脸有着担忧。
阿荨揉了揉小阿古乐毛绒绒的小脑呆,轻笑道:“姊姊已经没事了,只是一道小小的口子,你瞧都快好了!”
她低头微微侧脸,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脸蛋。
上午被划得有些狰狞的伤口,已经自愈,只剩一道浅浅的粉色伤疤,过半日便会自动消了。
“那就好那就好。”小阿古乐松了口气,掂起了小脚头,摸了摸那道疤后,才从腰间的小荷包里掏出一个白瓷瓶。
他将白瓷瓶放入阿荨的掌心中,乖巧的说:
“阿姊很担心你,看你受伤了,就去找絮楼兰姊姊取了药。”
话到一半,他像是做贼一样的在阿荨耳边放轻了声音:“她害羞,不敢自己给你,所以才让…”
“阿古乐!你给我闭嘴!”
小阿古乐的话还未说完,小院里传来少女恼羞成怒的声音。
小阿古乐赶紧捂住唇,不敢出声,一双亮晶晶的眸子机灵的转动,逗得阿荨大笑。
“本姑娘只是怕她那娇贵的身子经不住痛,受了伤会迁怒城西的百姓,谁担心她了!阿古乐你要是再乱讲,看以后我还带不带你出来。”
小院中的少女傲娇又别扭,被孩子当众拆穿,气红了脸又不好意思进来,只得在院中虚张声势地危胁。
小阿古乐撇了撇小嘴,张开双臂,小眼水灵灵地望着她。
阿荨会意,笑着将小阿古乐抱到自己的腿上坐着。
小阿古乐凑到阿荨的耳畔,低声软软地说道:
“今天下午,阿姊去把那个欺负姊姊的坏阿婆给骂惨了,那个坏阿婆气得用烂板凳要打姊姊,却把自己给绊倒了,脑袋上砸出了好大一个包,姊姊为阿姊报仇了呢。”
孩子在她的耳旁泠泠的笑着,朗朗笑声温暖如初阳,一直暖到了阿荨的心口。
那位人族少女,厌世刻薄的面具下,却有着一颗比任何人都柔软善良的心,只是往事不堪回首,浊世危险,让她不得不戴上面具来掩盖内心。
后来,月明星稀夜色枝头,絮楼兰从外归来,阿荨向她提起此时时,神明道:“那孩子心肠最是柔软。”
阿荨看了她一眼,笑着:“我知道。”
“她自小长得一幅好皮裹,可在这云波诡谲的乱世里,拥有一张好模样可不见得是件好事。”
絮楼兰飘渺清柔的声音在黑夜中回荡。
阿荨的身子一顿,眼中浮现凝重之色,她好像猜得到什么。
看着高悬在长夜之上的圆月,一阵风起,吹起她洁白的幂笠,也将她的记忆带回尘封多年的岁月。
一声轻叹,她娓娓道出。
“多年前,把控她故乡那一方的神明看中了她的美貌,要将她收入行宫做禁脔,疼爱女儿的夫妻舍不得将女儿推进深渊,万般推搡,最后她的父母兄长皆死于神明的剑下,尸骨未存。”
短短的一句话却让阿荨心口一窒,只觉得像是有人掐住了她的脖子,吸呼都有些急促:
“她的挚亲用生命让她和小阿古乐逃了出来?”
“非也。”絮楼兰摇了摇头:
“她是一个人逃出来的,她将自己打扮成难民掩盖容貌,靠着溪水野果一路来到了北方草原,而小阿古乐是她换来的。“
“捡来的?”
“对,就是捡来的,小阿古乐是大漠扎塔尔部落的小王子,七年前,扎塔尔部落因祭台突然塌陷,被神明认为是大不敬之罪,遂降下天罚使其灭族。”
“扎塔尔王祈求神明念及千万年来扎塔尔部落年年不落的贡奉,让其为部落留下一丝血脉。”
“神明伪善答应,却将小王子丢入狼群,任命运主宰他的生死。”
扎塔尔部落彻底被激怒,王率兵举全不落之力反抗,王直接被斩杀于马背之上,若不是堕落之神及时出手,那扎塔尔部落便会彻底消失在茫茫历史长河之中。
“那时,才十二岁的傅织偷偷一个人将孩子从狼群口中救了下来,身上的衣裳都被血浸透了也一声不吭,小阿古乐是她一口一口的马奶亲自喂大的,不是亲姐弟,感情却比一般的姐弟更好。”
神明话落,久久未语。
听完后,阿荨震惊了。
此刻她的嗓子干涩无比,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她无法想象,幼年时期的傅织是如何看着挚亲惨死在她眼前而坚强地一路走到北方。
她更无法想象,那个瘦弱的傅织是在怎样的态境下与狼群搏斗,躲过神明的天眼,将小阿古乐拉扯到这么大。
傅织啊,是一介人族少女,她瘦弱的身子却并不弱小,她坚定的毅力、非凡的耐力与顽强的战斗力,就连神明也比之不及。
纵使阿荨清楚神明独掌万物众生后,这天下是何等残酷,何等如九尺深渊,又是何等麻木不仁。
但当她听到一个十几岁的少女的过往后,她的心中依旧有着炙热的岩浆在滚滚涌动又在猛烈的燃烧。
她是神,却不是一个忠于神权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