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十殿第一次落泪，竟然是在自己的敌人面前，他用一种近乎哀求的声音：“平叔，你要这十殿的位置我给你就是了，你把她还给我行不行？啊？”千年的时间他没再用过这个称呼，那侍卫意外地愣了愣，整个冥界只有三个人会这么叫他的名字，十殿和他的父母。他问自己，这么对待他们，他不后悔吗？不愧疚吗？

对啊，不后悔吗……

对啊，不愧疚吗……

他本来应该还有最后一招的，用自己妻子的性命胁迫十殿让出这个位置，毕竟十殿是个重义气的人，看到曾经帮助过他的人不可能完全不顾及她的性命。

但是现在他后悔了，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当上十殿又怎么样呢，能做得比他更好吗？安安分分地在十殿身边做事不好吗？以他现在的情况，就算真的坐上了十殿这个位置又能怎么样，在怨灵反噬折磨的状态下，他还能活几天，何必让彼此都成了现在这个模样……

这侍卫看了看十殿：“对不起，我无能为力。但她是为救你而死，于她而言，我想应该很满足……”

“……”十殿松开他，默默地转身，走到萤火花海边上，抬手设下了结界，和娘亲留下的花园一样的结界，不能轻易让人进去，会打扰到她。

“恕我冒昧，十殿，我想问一句……”朱雀静了一会儿走到十殿面前，青龙没拉住她，歉然地看了一眼十殿，却听到朱雀问道，“当年您给我们的丹药，给过她吗？”此话一出，不只是青龙，白虎和玄武三人，连江狸都没反应过来，十殿看着她，忽而又低下头，像个不经意间犯下的错被人指出来的小孩子，捂住又迷茫，就像是找不到前方的路到底一年何去何从。

朱雀看他的反应就知道当时言止对自己说了谎，想来应该就是怕自己将这件事告诉十殿让他担心，这最后的五个月多一点……她想了想只能说道，“我想那人说的是对的，为你而死，于她而言，已经满足。”

她不再多说，转身离开了这里，青龙三人见自己留下来也帮不上什么忙，便也跟着离开，接下来离开的是满脸愧疚的侍卫和他的妻子，只有江狸还留在原地，她擦干脸上的泪痕：“十殿……”

“啊？”他眼神空洞茫然，似乎没听清楚江狸再说什么。

“请您……节哀。”江狸看着花海中间的女孩，他们和言止在一起的时间并不长，和他们数千年的生命比起来，她在冥界的这几个月就像是沧海一粟，没有什么特别，或许真的过几天就忘了，但是有些时候，一个人留下来的印记确实是不可磨灭的，就像言止给他们的温柔。

“没事……我没事。”十殿站起来，嘴上说着没事，脸上却看得出来明显的悲伤，江狸看在眼里，低下了头，或许她和十殿都需要一点时间来缓解这种伤痛。

十殿的结界把他们和言止隔开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他们一路无言，沉默地回到了各自的房间，十殿一直没有落泪，他不像是江狸那样小女孩的脆弱，会在身边亲近的人离开的时候伤心到哭出来，他不会哭，只是把难过都压在心底不说出来，也没人能分担他的情绪，除了当时的言止之外。

就像是要验证自己所说的没事一般，后面三天的时间里，十殿每天把自己一整天一整天的时间全部都放在处理事务上，故意把本来应该半天就处理完事务的速度压慢，占满全部的时间，让自己没有时间想别的事。

第四天，十殿的病竟然没好，甚至还加重了。江狸担心地请了大夫来，大夫说他一直这样折腾自己的身体肯定会出事的，自那之后，江狸就极严格地不允许他这么做了，每天的事务她处理了一大半，十殿再怎么压都不会用满一整天，总有时间腾出来休息。

十殿拗不过她便答应了。

第十殿正殿外的萤火花海还是像一片光海一样的漂亮，但是由于结界的存在，除了十殿可以走进去之外，甚至连江狸都进不去，站在外面看起来是看不到言止的，也因为这个结界，言止的魂灵并不会出现在正殿中的转轮台上。十殿不知道她的想法，但若是魂灵转了世投了胎，那肉体过不了几天就会消散，而他不想让她的身体消散。

第十殿有了白昼黑夜，四季变换，天气更改。人间有的一切自然变幻，这里都有了，江狸曾在梦中又看到了言止离开那天极亮的光，和因为她对十殿那种比强烈的怨恨更强大的感情而消散的所有怨灵，那种力量，她没有，所以她佩服也羡慕。

随着时间一天一天的流逝，冥界中认识言止的人似乎对她的记忆似乎都淡了，连朱雀都逐渐模糊了有关这个曾给她留下深刻印象的女孩的事情，江狸心中因为她而留下的伤口也结了痂，十殿在大家的关心中看上去好像也从阴影里走了出来。

窗外细雨斜织，乌云遍布，天阴着，雨像是珠帘，细密得却又似乎是雾一般薄淡，路湿湿滑滑的，只有萤火花海看起来还是和往日一样没什么变化。

四第四十九章 流放

十殿在屋子里，窗户没关紧，一阵寒风呼啸着灌进来，吹到他身上，他似乎很自然地说：“言止，外衣给我一下，就在你旁边。”他说完抬头看向数年前言止常坐的那个位置，只看到一片空气，听到的应答也只是伤人的寂静，他忽而自嘲地笑了笑，低下头继续坐自己的事情。大家说的没错，他在言止离开之后悲伤的情况确实是有缓解，但是整个冥界都没人知道他日常的生活中，已经习惯了言止在身边的时候，会不自觉地叫她的名字，会仍然以为她还在自己身边从来没有离开。

有时候，习惯真是一种非常可怕的东西。

因为你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成了习惯，不知道它为什么会成为习惯，只是成为了习惯之后却再也难以得到。

十殿决定去找回自己和言止在人间的记忆时是一个多云的阴天，潮湿的空气非常不舒服，但是在走出第十殿范围的一瞬间，整个世界重新暗了下来，有那么一瞬间十殿竟然觉得自己无法适应这种曾生活了千余年的黑暗，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敢睁开来熟悉这样不过几年没见的熟悉又陌生的黑暗。

他去找了二殿楚江王曾经去找过的那个巫师，二殿当时给他喝的酒里面加了别的东西他不是不知道，只是由于确定他一定不会害他所以才喝了，后来也是无意间才知道他是为了让他彻底忘掉人间的事情才找巫师求了这种特殊的药水加在酒水中。

他相信，既然那巫师能制出来这种药水，那也就一定有解药，他去找他要解药，他不可能不给，最多就是劝一劝，却不能改变他的决定。

他的想法完全正确，那巫师确实想要劝他放弃，但是他坚持一定要解药，他也没有办法，只能把解药给他，十殿几乎是不存在任何犹豫就服下了解药，也几乎是在他服下解药的同时产生了效果，本来这解药的效果只是升高他可能会想起人间发生事情的概率，但那巫师却没想到，不知道为什么这解药到了十殿这里竟然变成了直接帮助他想起了所有人间发生的事情。

十殿闭着眼睛缓了缓，当时在人间的记忆像是放电影般上映结束后他的耳畔似乎还回响着言止的声音，温柔悦耳，他蹲下来靠着房间的墙壁，笑得凄然。

没过多久，就有两个人高马大的士兵走过来，看上去非常抱歉地把十殿带去了人间。冥界流放之地的地点定得非常奇怪，竟然是在人间，而且是在人间最边界的地方，那里极度寒冷，传说曾经到了那里的人，活不过一个月。

士兵押送着十殿一路向目的地的方向前进着，但是想起了人间事情的十殿却觉得似乎这人间变得有哪里不太一样，空气中的血腥味道浓得吓人，方圆十里内都没看到一个人影，他眯了眯眼，忽然想起了一个人——杀神。

果然，快到了凤羽族位置的时候他看到了一个身形高大的人浑身都带着比空气中已经显得非常浓重的血腥气还要血腥的气息，连十殿身边两个押送的士兵都没忍住皱了皱眉。这股气息实在是太引人注意，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那边。

那人身上的气质都是充满杀气的，但是两个士兵并没有停留太长时间，就带着十殿继续往目的地走，但是十殿却注意到这里应该是言止的家乡，她的亲人应该都在这儿，他如何能眼睁睁地看着杀神破坏她的家乡。不过他没能挣脱开身边两个人的束缚，他们身上带着特殊的符纸，就算十殿的力量再强大，也会被他们限制住。

没有别的办法，十殿只能希望杀神手下留情，等他到了流放之地这两个士兵离开之后他再想办法冲破那边的结界出来救人，以他的能力，对付一个有实体的杀神还是绰绰有余的。

不过潜意识里他似乎又知道这里等不到他回来了，却也几乎是在同时，他想到了另外一种方法……大概走了三天两夜他们才到达流放之地，两个士兵看到十殿进入结界范围之后就离开了，现在正是晚上，结界并没有将白昼和黑夜合并为黑夜，只是环境过于冰冷，和外面不太一样。

他算着时间等两个士兵差不多应该走远了之后才从尝试着打开结界，但是这结界比他想象之中要坚固得多，而且似乎有和那士兵身上带着的符纸一样的作用，限制着他的力量。可是就在他快要想强行用蛮力消耗自身寿元来破坏结界的时候这结界忽然自己打开了，他疑惑地走出去，看到了几步外的江狸。

这结界里面的人打不开，但是只要是属于冥界的人，身上有和结界一样作用的符纸，就可以轻易打开结界。但这种符纸不是很容易就可以得到的，连之前押送十殿来的士兵回去之后他们带着的两张符纸都要交换到负责保管这些符纸的第四殿那里，而江狸则是听说十殿被流放之后就以最快的速度追上来，一路跟着他们到了这里，化作一纸狐狸的样貌故意跳到两个士兵的其中一个人身上，从他的身上神不知鬼不觉地拿了符纸便跳下来跑走了，那个士兵也不过是抱怨了一句什么，并没有发现自己的符纸不见了。

江狸便带着符纸打开了结界。

“十殿想要做什么事情一定要尽快了，那个士兵回去之后发现符纸不在肯定能想到是我，您做完事情我们就到一个谁都找不到的地方去躲起来，要是真的被发现了我们就一起流放。”江狸将符纸交到十殿的手上，轻轻说道。

“……好。”十殿声音也低低地对江狸说，“你先去吧，回冥界去，别让他们怀疑你，他们要是找你你就说应该是我趁他们不注意拿了他们的符纸。”

他说完之后并没有等江狸的回答就离开了，江狸顿了一顿，找了个不会被十殿发现的角度借着黑夜的掩饰隔了一段距离跟在他身后。

十殿并不清楚，只是想着快一点去凤羽族看看到底现在的情况怎么样了，如果真的不幸……那就只剩下最后一个方法了。

漆黑的夜幕，依然浓重的血腥气，地上被血染红的一片片没了生机的花花草草，不知哪个方向刮来的风呼呼地咆哮着，毫不留情地吹过这片似乎已然荒无人烟的地方。一时间，整个人间似乎都变得悄无声息，万般寂静。江狸心中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但是她努力地说服自己不过是幻觉罢了。

十殿站在凤羽族的入口处，竟原地坐下来，江狸在一段距离之外，并不知道十殿要做什么，当然，如果她知道的话，肯定会阻止他，不管他怎么想，她都不会让他用这种方法救下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