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道是金钱难买寸光阴，时间滴滴答答一晃就过了小十年, 别宫里的小太子穿了身劳改犯的土黄工作服, 张开了的眉眼一如当年那般沉静自持。时隔多年再重逢, 情形却正似调了个个, 当初那落难的少年如今气态俨然，已是一派鹰顾狼视的诸侯之相。

“你是……杜新野？”

路海澜愣了足足三秒钟，脑中闪过无数念头, 最终视线定格在对方脸上。他依稀还能记起对方当初的模样，尤其是对方笑着说话时, 『露』出的那两颗尖利的犬齿。

杜新野, 西南杜家, 当年他为了白皇妃, 顺手救下了杜新野, 而朱岩则将杜新野送回西南，让其与其叔父杜泽争斗, 好挑起杜家内『乱』……一饮一啄，自有前定。

屏幕中杜新野穿着正黑『色』的军装，样式与帝国制式的军服略有出入，肩膀上也没有佩戴肩章, 只有领口别着一枚金『色』四叶草的徽记, 路海澜知道这个徽记，那是帝国北迁之前, 皇室的专属纹章, 如今却是西南杜家的家徽。

“老方同我说, 你帮他们解了拘禁环，他担心你一个人会遇上危险，便央求我护你周全。”杜新野简单解释了下来龙去脉，含笑道，“我的船就在基地外，殿下且稍待片刻，我这就安排人去接您。”

他说完话也不待路海澜回答，径自切断了通讯，几乎是同时，路海澜身后的房门被推开，基地的最高长官急匆匆闯进来，面『色』惊慌道：“北先生，基地外面来了一群海盗，他们指名道姓要您去与他们交涉。”

海盗？路海澜心中叹了口气，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竟然会在这里遇见杜新野。倘若真是巧合还好，可惜……这多半不是个巧合。

“带我去主控室看看。”路海澜道，目光在长官与其身后的官员们身上扫过，这里头多半有皇帝安排监视他的钉子，但他们收到的命令是监视并保护他，却未必真正知道他的身份。他伪装的不仅仅是发『色』和瞳『色』，连五官也进行了调整，若非与他十分熟悉之人，根本不可能凭借长相认出他的身份。

——被杜新野辨认出身份，恐怕是解除拘禁环一事『露』的馅，当然，还得加上对方一直关注着他的信息，知道他被皇帝发配来了临海，结合他在基地出现的时间才能做出推断。心存怀疑的情况下再看见他这张脸，就不难解释刚才杜新野的表现了，路海澜在脑中进行着推测，随着长官来到基地的主控室，看见了被安置在房间正中的主控光脑终端。

随即，他看见了显示着基地外太空中的监视影像——超过二十艘漆黑的战舰正包围在基地上空，主炮的炮口指向了下方的开拓基地。而一旁的雷达监测上，包围在整颗星球附近的小红点足足有七八十个，这样的兵力，海盗团？……别逗了。

路海澜沉默不语。

如果说之前他还抱有与杜新野交涉的想法，那现在，他已经打消了这个念头。

——因为对方根本就是冲着他来的。

恐怕从皇帝将他发配来临海，对方就起了这样的心思。一直威慑着西南的远征军被调走了大部分兵力去东南平叛，剩下的兵力要守护位于『迷』『乱』星域前线的远征军基地，不可能再轻举妄动。西南杜家与北疆白家早就勾搭在一起，杜新野的生母正是白洪手下大将刘君山的女儿，在这西南边域中，不知藏了多少西南杜家与北疆白家暗中训练的私军。若非路海澜搅『乱』了皇帝的布局，放任东南的局面继续恶化下去，恐怕紧跟着要『乱』起来的不仅仅是北疆，还有西南。

杜新野本来盯上的应该是那个被皇帝摆到明面上的假太子，为此专门准备了这样一支舰队来到临海，路海澜估计对方还没有对那个假太子动手，否则也不可能还看似毫无顾忌地出现在这里……总之，该说是走了狗屎运还是别的什么，偏偏叫杜新野发现了他这个真太子。

基地通讯塔发出的讯号都被对方拦截，路海澜无法可想，皇帝安排在基地外保护他的战舰没有出现，要么是已经被击沉了，要么就是判断出无法力敌，隐藏在一边等待援军。整个西南都是杜家的老巢，杜新野如果是铁了心要抓他，就一定考虑过会造成怎样的后果，做了充足的准备。

太子殿下在心中给自己点了根蜡，凉凉默道，这可真是看得起他。

路梵也好，杜新野也罢，这群人好像整天就巴不得他跟他皇帝老子上演父子反目的大戏。他承认自己这一回在东南的举动也给他们加深了这样的错觉……路海澜有点心烦。

在基地长官与其他工作人员的目光中，他走到主控光脑的控制台前，当着他们的面，用不到一分钟的时间，拿到了整个基地控制系统的最高权限——准确来说他们就是不明所以地看着，直到滴的一声，象征着基地最高权限的光条在路海澜脑袋顶上亮起。

“你做了什么！？”长官大惊失『色』，下一秒整个主控室中的自动防卫武器都指向了他，与他身后端着枪的几名警卫。

“我要你们立刻离开这里。”路海澜头也不回道，依旧在『操』控台上飞快『操』作着，“避难所的通道已经打开，我会尽可能保住你们和基地里其他人的『性』命……”

从基地发出的通讯信号都会被对方拦截，他无法向外界求援，而一旦杜新野抓到他，这个基地里所有人都势必会被灭口——只需要几发主炮。

路海澜第一时间搜索到仍然在基地中的老板等人，告知对方自己已经给他们伪造好了工作人员的身份，并给予了他们进入管理区的权限，现在他们可以去港口区搭船离开了。

然后他录了两段话，一段是给皇帝，一段是给林寰。

被聚集在基地大厅的犯人们刚刚遭受了拘禁环的攻击，像货物一样被装进运输车，基地的紧急避难通道被打开，一辆辆运输车满载着犯人们驶向地下的避难所。基地中回响着刺耳的警鸣声，十几架战机突破了基地外的能量防护壁，打穿基地上方拱起的合金天顶，冲进了基地内部……

做完这一切，路海澜脱掉身上的劳动服外套，从脖子上解下那只木偶，放在外套上。

他转身离开。

………………

曾经的故土星域，现在的西南特别行政区，是帝国唯一享有军事及政治自治权的独立星域。当然，绝大多数帝国人可能连听都没听过这个特别行政区，连在公开的帝国星图上都找不到这一片星域。可想而知，既然是‘不存在的星域’，那么自然也不可能有通商又或者其它往来，这一百多年来，获得了自治权的西南特别行政区仍然是帝国之外的孤岛，又或者说是被隔绝在囚牢里的囚徒。

路海澜倚在窗边，静静注视窗外浩瀚无垠的宇宙。

他此时正在一艘战舰上，而这艘战舰的目的地则是西南军区的首府，启明大星。在他离开基地后，几发主炮就摧毁了地面上的开拓基地，至于地下的避难所是否安好……他也不清楚。其实不是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要他肯赌上自己的『性』命，死守基地，赌杜新野不会真的要他的命，想办法拖延到足够的时间，一直拖到援军赶到，就自然能救下所有人。

可惜他注定当不成英雄。

这是个单人舱房，他没被锁住手脚，除了不能离开房间之外，想干什么都随意。三餐也有人按时提供，进门前还会按门铃，那名送餐的女军官笑起来很温柔，虽然不会跟他说半个字，但只要他提出有什么需要，总能立刻得到满足。路海澜甚至毫不怀疑，只要他『露』出那个意思，对方就能立刻脱光了爬到他床上。

杜新野待他如此客气，却是从那之后再未与他有过进一步交流，路海澜揣度着杜新野将他抓到西南的目的……谋反？很有可能，在外人看东南如今『乱』成一团，帝国的兵力都被纠结过去，正是个谋反的好时机。

对西南杜家而言，不反也是等死，当初杜新野的父亲杜锋被扣上莫须有的罪名，他也险些死在帝都，对这事的觉悟想必要比其它杜家人更高。他抓着路海澜，是想把这事从‘西南杜家起兵谋反’变成‘杜家相助太子发起政变’，一下子从主犯变成从犯，受到的阻力和事败的后果都能得到不同程度的减轻。

在谋反这事上，杜新野比白洪果断多了，年轻人果然更有放手一搏的冲劲。

战舰航行了将近六天，路海澜终于抵达启明大星，这是他头一回来到这颗帝国发源的母星，据说这里曾经无比贫瘠，根本不适合人类生存，但在运输艇逐渐降落到地面的过程中，他从监视屏幕里看见的却是一颗绿意盎然，天清水蓝的美丽星球。

前来迎接他的人不多，杜新野穿着当日在通讯影像中的那套军装，站在人群之前，静静注视着走下运输艇的路海澜。

当初路海澜就曾觉得，杜新野面貌过于阴鸷，令人不喜，而此时此刻再度重逢，看着那双狭长而阴鸷的眼睛，他不由想起了一句古语——狼顾之相，意指人从面相上看显得心术不正，野心勃勃，这一双眼睛给路海澜的感受正是如此。

杜新野面『露』笑容，迎上路海澜，伸出右手道：“太子殿下。”

他不仅没下跪，甚至连肩膀也不曾弯，明摆着是将自己放在了与路海澜平等的地位上，意味不言而喻。路海澜看着伸到面前的右手，咧嘴笑了笑，抬起手与其相握。

“杜总督。”他叫道，尽管杜新野还没得到皇帝的正式册封，但这不过一个称呼而已。两只手握了握，路海澜正要松开，却被对方紧紧扣住了手掌。

他略有些诧异地抬起头，正对上杜新野饱藏着深意的视线。

“殿下。”杜新野的嗓音有些沙哑，压得很低，“救命之恩，莫敢能忘……当初听闻白皇妃逝世，杜某曾立下誓言，无论付出何等代价，也定要保殿下平安无事……”

杜新野说着话放开了手，但那掌心上的热度却好似残留了下来，路海澜看着对方转身向他引见同来迎接的几位杜家老人，微微皱起了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