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累又困的紫菀趴在吴源的腿上渐渐睡着了，小小的嘴巴微微张开，脸庞圆鼓鼓的 ，有种让人很想捏上去的冲动。

我在吴源身侧坐下，借着再次点燃的油灯的光线看他。他视线凝结在紫菀小小的脸庞上，眉峰却紧紧皱起，两人的对峙最终以吴源获胜告终，可他脸上看不出半点喜悦的神色。刚才那番话怕是牵引出了他心中压抑得最深的那部分情感，而他再也无法刻意忽视自己内心最脆弱的那部分。

我整理了下思绪问他：“你和小菀是怎么认识的？“我的话唤回了他的神思，他轻轻抚了抚睡梦中小菀的头发，眼神宠溺，却夹杂着些许的忧愁：“若我说，她不是人，你可会害怕？”

他不仅知道小菀是妖怪，还毫无顾忌地告诉我这个陌生人？我微微怔了怔，随后笑道：“本姑娘胆子大得很，这些年来稀奇古怪的事情见的多了去了，我不怕！”

“姑娘胆色果真非常，听见此事脸色竟毫无变化，小生佩服。”他说着佩服，却不看我而是看着身侧那棵紫菀，眸中带着些难以言喻的苦楚，“小菀并非人类，而是花妖。这棵紫菀便是她的本体。”

“这是它本体？不可能啊！”我一时愕然之下此话脱口而出，言毕见吴源面带困惑地看着我，方努力措辞道，“这个……我以前从书上看到过，妖怪幻化成人后，本体和人形是不会同时存在的……她怎会？”

吴源摇摇头：“我不知，她亦是不记得。或许书上记载有误也难说。”

不，这不可能。我心中叫嚣着，此事绝不会有误，可我却没法告诉吴源。尽管他看似对我坦诚相待，可我却没法对他坦诚我亦是妖，因我实在无法确信他所言是否全是实情。所以我虽然知道此事蹊跷，却也只是不言不语地听他说下去。

紫菀是被他捡回去的。

说捡也不恰当，因为是她自己黏在他身上，怎么甩都甩不掉，怎么赶都赶不走，最后无可奈何之下，他才迫迫不得已收留了她，只当自己多了个妹妹。他曾问过她的身世，可她只一味的摇头，对过往毫无记忆。

最初，吴源只以为她不过是个被家人抛弃的孤儿，毕竟像她这样的孩子不在少数。即使她的眼眸和常人迥异，可吴源却并不以为意。世界之大，并非只有西语一个国家，而吴源在书上读过，离西语最远的一个叫做东黎的国家的人就有着各种各样色泽的眼眸。

或许就是因为这样，她才会被家人丢弃吧。

可时间久了，他渐渐发现了她的不同寻常之处。比如说，她受了伤，伤口会以极快的速度自动愈合；比如说，她会像变戏法一般凭空变出一堆稀奇古怪的东西；比如说，她流出的血液并非红色……

若说此前他还有些不信她非正常人，并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那不过是因为她是他所不了解的异域之人的话，在几年之后，当紫菀始终保持当初被他捡回来时十三四岁的样子，没有半点长大的迹象时，他却不得不信了。

村里的人将他们视为异类，动不动就恶言相向，冷嘲热讽，不准任何人和他们往来。若只是如此，他们反倒落得个清闲自在。可只要村里发生些什么事情他们便说是这孩子引来的灾祸，气势汹汹地要将她沉湖。

若非吴源几次三番苦口婆心地相劝，以命作保，怕是紫菀性命无法得以保全。而那些不知轻重的村人亦不知有多少会被一身妖力的她一怒之下给杀了。

可即使如此，吴源却还是不愿意丢弃她。

在他心里，她已经是他的家人。

吴源从小便父母双亡，亲人的温暖是她无比渴望的东西，因此他绝不会允许他人伤害她。

我问他：“那你为何不带紫菀离开家乡，换个没人认识你们的地方生活？”

“能去哪里呢？我的根在浦临，父母的坟茔亦在浦临……”

“这不是最主要的原因罢。若真是生活的不快乐，这些都不能成为羁绊你的理由。”

他看着我，嘴角扯出一个不算笑容的笑容来：“姑娘真是识人于微，这些的确都不是我留在浦临最重要的原因。我留在那里是因为……”他顿了顿，叹口气，“因为小绵。”

我心道，果然如此。若是一个人能够耐得住寂寞、受得了淡漠，不以为苦反倒甘之如饴的话，那绝对是因为他心里有期待，有希望。

而吴源的希望便是左忆绵。

左忆绵和他的关系是话本子里多见的那种，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不同的是，左忆绵对他是亦姐亦友的存在，因他是靠着左忆绵才活下来的。两人都是孤儿，而左忆绵比他大三岁，两人居于同一屋檐下，而她处处照拂他。

即使在所有人疏远他、敌视他的那几年，左忆绵依旧和以前一样待他、待紫菀如同亲生妹妹，而这一点，便尤能显出左忆绵的不同来。这亦是吴源倾心于她的原因。

我本以为这般人物会是个十里八乡都难得一见的美人，如此方能让吴源死心塌地爱上她，却没想到吴源描绘中的左忆绵竟然是个样貌丑陋的女子。除了脸盘大之外，其他地方都小。若是反过来的话，此人定是个十成十的美人，可上天偏生和她开了个玩笑。

至此，我方能理解，为何吴源初初见我样貌时未有半点反感与害怕，还同我说什么美中亦有蛇蝎，丑中亦有神佛，原是他爱上的便是这么个人物。

虽和我想象中的缘故天差地别，我倒依旧佩服他。因他真真切切地做到了他所说的，不看外表，只看内心。

而我对左忆绵的印象也因此修正了不少，性子这么温和善良的姑娘，当不至于无理取闹、任性行事才是。“那你们为何会争执？她才一气之下摔门而去？”

他面上现出一丝痛苦神色，看了晦暗的烛火半响后才道：“我虽然并不在意她的外貌，她却……因为自己的容貌自卑不已，觉得配不上我，因此在我向她剖白心迹之后，她反倒仓皇不安，告诉我说她要找大夫为她改换容貌。我不同意，这才……”

病痛好医，心病难医；邪魔易除，心魔难除。

我叹口气：“有句话我不知当说不当说，说了我怕你会心中不快，可不说我又憋得慌……

吴源看得通透：“姑娘是想问，为何像她那般容貌之人还会被人当街掳走？”

我点头再点头，师父给我讲的那些故事里，被掳走的无不是花容月貌、美若天仙的女子，但她长得如此安全，那些人当不至于饥不择食才是。我在世间的时间也不算短，但凡遇上我的人，无不躲得远远的，面露嫌恶之色……难道说，天色太晚，他们没看清楚？还是说，他们本身就品位奇特？

“此事我亦是百思不得其解。 “吴源揉了揉眉心，”我最担忧的不是他们劫财或劫色，而是利用她做些其他见不得人的勾当。“

“比如说呢？“我话问完便立时反应过来，若是将她杀了，做成尸偶之类的东西，怕也是有可能的。前些时日出现的那么多尸偶，本身就很反常。想到这些我便改口道，”你可看清那些人样貌？“

“那日我追出后他们便已经将小绵强拉上马，那时已是傍晚，街上并无多少行人，这些人又统一穿着黑衣，头戴斗笠，我看不清他们样貌……不过……”吴源陷入沉思，眉头微微拧起，“他们衣袖上却都纹着骷髅图案。”

“统一组织吗？”吴源既然记得，又如此紧张左忆绵必然早就查过这图案的意义罢，可他既然说毫无线索，应当并无所获，“查不到所属吗？”

他摇摇头：“查倒是查到一些。但用骷髅图案作为标志的门派太多，且大多属于邪派，门内诸多恶徒。我寻遍大江南北，见过的不止十家，而小菀替我一一查探过，却并无小绵的踪迹……”

距离左忆绵失踪已有半年，这么久了，她怕是……我抬眼看吴源：“即使如此，你也还是要找下去吗？”

他回答得不假思索，目光坚定而果敢：“无论如何都要找下去。”

“若她真的遭遇不测呢……”

“那我便为她报仇。”

一句话让我心头火起：“你饱读圣贤书，怎还会有这种愚蠢的想法？你为她报仇，你凭什么为她报仇？你手无缚鸡之力，难道要一味利用小菀的妖力？她虽然是妖，可她修为本就不深，若遇上强劲的对手必死无疑。你忍心看她去死吗？！”

他被我吼得愣了愣，察觉怀里的紫菀不安地动了动，他伸手拍拍她的背以作安抚。随后抬头对我笑了：“姑娘倒是比我更心疼小菀。”

“我……”我哽了哽，有些不自在地扭开头，“我只是不愿无辜者牵扯其中罢了。”

“姑娘的意思我明白。”吴源正色，看向已经渐渐泛白的天际，“放心罢，我并非鲁莽之人，我说的报仇并非要同他们硬拼。若他们真的因为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而害死小绵的话，就足以说明他们并非善类。而非善类的话，又何须我亲自动手？”

“你的意思是……”

“此事若真的发生，便说明受害者不仅仅是小绵一人，若我联同其他受害者家人去官府告他们的话，想必官府不会坐视不理罢……”

我松了口气，我倒是太过低估了他。此前司浩淼和缪瑶一事对我冲击太大，我实在不愿再见到因为报仇之心而毁掉一个人的场景出现，因此言辞激烈了些。所幸，眼前之人是个聪明人，无需我多费唇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