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忍见他落到如此地步，便花了三月时间用自身修为他凝聚魂魄。而你在山洞遇见我之时，我便是因为长时间耗损修为而昏迷……我知道你便是薄霜时本想将此事告知于你，可他不许……”

“他不许……”薄霜像是抓住了渺茫的希望，猛地抬头，眼眶中的泪将落未落，“他还活着？！”

时飞扬摇头：“我聚齐他的魂魄后将其禁锢……”他顿了顿，目光移向我身侧的山豹，眼神哀恸难言，“禁锢于一只山豹身上……”薄霜像是愣住了，一瞬不瞬地看着时飞扬，连动都不动，只瞪大眼，眼泪不断地从眼眶流出。

“救我的高人是仙人之身，即使我在他指点下修为突飞猛进，更是知晓一些常人不知的术法，然而我终究修为太浅，不足以让宸儿魂魄禁锢于人身。加之那时很难找到一个刚刚殒命之人，我便只能杀了一只山豹作为他的寄生体……如此，方能保其魂魄完整，日后再入轮回。”

薄霜缓慢地转头看向安静匍匐在石边的山豹，眼神中满是难以置信和伤痛，她双手握拳，眼睫颤抖不休。但很快，她又将目光移回去看向时飞扬，声音哀痛，几不成言：“那为何……他会……”

即使她话语不完整，时飞扬却知道她想问什么，艰难地开口：“变成非人模样，他本欲不再出现在你面前。可他在洞内醒来后见到你的第一眼便知道自己错了，你浑身的气息已不是一个正常人所能有。你以魑的形象重生，他害怕你没有求生意志，便一路尾随伺机救你。而我修为几乎耗尽，无法自由行动，便未跟去，而是留在那洞内闭关修炼。此后的事情，你便都知道了。”

我想起自己在时阳宸的记忆中看到的情景，他作为山豹之体睁开眼时，眼前便是一袭素衣白衫的薄霜，发髻未挽，全部凌乱地飘散在身后，他以为自己的愿望成真，正欣喜不已。却忽然察觉自己无法动弹，待意识到自己非人之身时，整个人受到的重击难以尽述。

而待他听清薄霜正同父亲激烈争辩什么时，他彻底回神，想要开口阻止，却有心无力，只能任由薄霜知道真相。也就是那时薄霜脱口而出的“爹绝不是那样的人！”才让时飞扬才知道她便是薄霜，薄云天的女儿。

时飞扬预备告诉她身边的山豹就是时阳宸时，山豹用微弱的力气以口扯了扯父亲的衣袖不让他把话说完。薄霜并未在意山豹的举动以及时飞扬的欲言又止，因她整个心神都在时飞扬所说的薄云天以奸计害他跌落悬崖，并逼妻杀子的言语。她因为不愿相信时飞扬所言，负气离开。山豹一边责怪父亲让她知道真相，一边摇摇晃晃起身跟出去。

薄霜想要求证却不敢求证，只一人在密林间独行，后遇到狼群，以她魑之力对付这群饿狼并不在话下，可她并不反抗，因她没有一点活下去的欲＊望。若不是山豹为了救她血肉斑斑，伤痕深可见骨，她怕是会坐等饿狼撕碎自己的身体。此后多次，它都以这副羸弱的身体阻拦了薄霜的自寻死路。

他们两人，不知是谁救了谁，又是谁拖累了谁……

我还在暗自叹息时，怀中山豹的身体猛地抖了抖，随后起身。我这才发觉薄霜正往这里冲过来，可她却似乎忘记了自己身为魑可以快速移动的本能，只跌跌撞撞地跑着。这不远的一段路，她却跌倒了无数次，衣衫尽湿。

待站到山豹面前，她浑身脱力地跪倒在地，双手颤抖，用了很久的时间才抚上山豹的身体，语音哽咽，几不能言：“你真的是……是他？”

它不言不语，只用一种深情而哀伤的目光静静凝视着她，那目光中包含了太多太多东西。

此情此景已不必再问。薄霜伸手抱紧他，几乎用尽了自己能用的最大的力气。她的泪不停地落，落在他仰起的眼睛里，再流出，像是他也在哭泣一般。她哭得声音嘶哑，几欲断气，我转移了目光不忍看下去。

瀑布的水倾泻而下，溅起许许多多的水花，而她的哭声时断时续。

如斯美景，却如此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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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飞扬并未杀了薄云天，即使他害得他家破人亡，妻亡子殁。他只是废了薄云天一身功夫，以防他再次作恶。而那些失踪的山民和弟子不过是被时飞扬关在山上的一个山洞内，他的目的只不过是为了引出薄云天，并不曾伤害他们分毫。

整件事情里，我最心疼的人是时阳宸，最怜惜的人是薄霜，最佩服的人却是时飞扬。因他胸有万千沟壑，能包容万物，铁汉柔情，坚韧如磐。我想即使薄霜不出现挡下那一剑，他也不会真就杀了薄云天。

他所求不过是薄云天的悔改之意，但薄云天气量狭小，又根本没勇气面对自己犯下的错，只当他出现是要寻仇，不问一句便将他困于剑阵，并以此为要挟，否则……事情也不至发展成这般。

而我以为，时飞扬这般才是一代武林盟主该有的气度和风范。

薄云天离开前，试图和薄霜说些什么，却被她扭开头以沉默拒绝。我能看出他的懊悔，可一切再也无法挽回。我想，薄霜或许可以原谅他利用自己，伤害自己，却无法原谅他一手毁了时阳宸，将他变成如今这幅模样罢。

从她构造出的那个幻境中便能知道，她心中对当年时家一事心结颇深，因那是一切之始，若没有那件事，她或许不会遇见时阳宸；若能遇见，定也不会是如今这个结局。

若她心中对薄云天没有丝毫怨恨，我是不信的。但若是再重新选择一次，我想她还是会选择挡下那一剑，因为这样才是我认识的薄霜。

薄云天走前，将武林盟主令牌重新交还给他。他却转身便将那令牌交给了飞舟，原因是在林里对他的表现最为满意。我不知飞舟是不是一个找个很好的盟主接班人，但我知道他是一个善良无私的人，而仁者无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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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阳如血。高高的山巅下，飞悬的瀑布旁，薄霜和山豹之体的时阳宸一站一卧，落日的余晖安静地洒下，将他们的身影拉的斜长，那场景美得好像一副绝美的画卷，让人不忍去破坏。

我远远地看着他们，心中百感交集，我知道上天给他们的磨难还远远不曾结束。时飞扬临行前的话语仍旧响在我耳畔，他说，山豹的寿命短暂，而时阳宸灵魂寄托的这只山豹本就已是风烛残年，他即使代替这山豹活下去，约莫也还剩下不到三年的寿命。终有一日，他会离她而去。他问薄霜：“这样的他，你可愿接受？”

薄霜眉眼含笑，笑得温婉，伸手扯下覆面的黑纱，第一次将被毁的容颜展露人前。

这张脸满是绝情羽留下的伤痕，一片片，如同黑色的羽毛将她整张脸全部覆盖，唯有那双眼睛清澈透明如初。“这样的我，他都能心甘情愿陪伴，一次次阻拦我赴死，我又如何不能接受他？”

时飞扬看着她的脸，语带怜惜：“我自然知道你不会嫌弃他，但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薄霜微微垂首看着匍匐在她脚旁的山豹，唇边溢出一抹美到极致的笑容。自和她相识以来，我从未见她笑得那般开心，那般恣意，那般发自心底。她说：“上天能让他再回到我身边已是最大的恩赐，无论他还剩多少时日，我都会陪在他身边。若有一日＊他不得不离我而去，我也会在这世间以魑的形象继续活下去，等他再次轮回，因为这是他的期盼也是我答应了的。”

暗夜谷里的绝望狂躁、残忍无情似乎都脱离她而去，如今的她平和淡然，似乎已毫无畏惧。

时飞扬眼眸深邃如渊，沉默地看了她和他良久，转头不做迟疑地离去。

而后，我也拉着司浩淼离开。我想，我不必再为她挂心，她已找到了活下去的理由，而他们仅剩的时间，或许不允许任何人再来打扰吧。

在离开历城前，我再次去了暗夜谷，并在暗夜宫内找到身体已渐渐恢复的缪瑶。暗夜谷的其他弟子都被薄霜解散，若我不来找她，她怕是会一直傻傻地呆在原地等一个结果。虽然我明知以她的能力和聪慧不可能离不开暗夜谷。可莫名地，我还是想来见见她，问问她为何会傻到替薄云天做事。

看到她时，她正坐在殿前的石阶上，靠着柱子看着天空发呆，不知在想些什么。听见脚步声时，神色有些呆滞地看过来，见是我，眸中突地焕发出光彩来。然而，在我将末源山庄发生的一切告诉她时，她不言不语，以手遮面伏在膝上，眼泪却不停地从指缝流出。我不知道她这泪是为谁而流下，她又是否有所悔悟。

我转身离去前，隐约听到她的喃喃自语：“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想，我不必再问。当初的她必然是被薄云天蛊惑，才会酿成如此惨剧。缪瑶虽然可恨，可却也是个可怜人。

缪瑶也好，薄霜也好，时阳宸也罢，我希望以后的他们都能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