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的片段不断闪现，又仿佛破碎的纸花掠过眼前，纪非攻想起来那些痛苦难熬的岁月时，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逆魂神树会问她“后不后悔”。

后悔吗？

当然后悔。

但她的后悔并不是因为她选择要记起这一切，她只是后悔，当时的自己为什么这么弱小。

她睁眼时，眼眶隐隐泛红，那些情绪分明是种憎恨。

恨什么？

恨自己弱小。

恨什么？

恨天道无情。

一个罪，害得她失忆重生，这一世又家破人亡。

“怎么样？”九霄见她清醒了，便开口询问。

怎么样？

能怎么样？

不过是将那些痛苦的往事再强行经历一遍，能有多好？

但纪非攻出乎意料地冷静。

她笑了一笑，随后轻声道：“还好。”

这一刻，她就是苍于归。

纪非攻再也不能以任何缘由逃避原本属于苍于归的责任与命运。

她当然可以选择躲避，但她知道，自己只有一条路可以走，那就是夺回原本属于苍于归的一切。

因为这是苍于归的夙愿。

九霄没有再问她有关于过去的一切，他只是说：“你打算怎么出去？”

想起了从前的那些，纪非攻多少更加了解了九霄和她之间的羁绊。她其实一直很感激九霄能在这么久的岁月中陪伴她——虽说这些时日可能对于九霄而言只是短短一刹那。

她不由自主软和了目光，“事到如今，除了硬闯，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

秘境开合实在太过高调，光门出现就能知道她是打算出去了。九霄也知道这一点，因而说道：“我为你开道。”

罪在穹府，尚且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出现，由九霄护航，显然是最佳选择。纪非攻即便得到神果恩赐，如今也不过堪堪十二星，除了能与穹如林勉强一战，在罪的面前，她几乎没有胜算。

此时此刻并不是矫情的时候，她因此赞同了九霄的意见，重新将钥匙拿出。

秘境开合会停留在原地，也就是说，她之前是从荷花池进来的，出去也会从荷花池出去。但是不用多说，荷花池边此时一定已经重兵把守，说不定连罪和穹劢都守在那里。

纪非攻轻声道：“准备好了吗？”

九霄颔首。

纪非攻画下符咒，打开光门。

荷花池边的穹府守卫只见光门打开，出来的却并不是他们心心念念的纪非攻，而是一条金『色』的巨龙。

神龙仰首怒『吟』一声，身上灵光万丈，照得整个穹府亮如白昼。

强光刺激之下，未有准备的守卫们齐齐捂住眼，自然没看见神龙的头顶，扶着龙角站着的纪非攻。

忽然半空之中传来金铃晃动的清脆声响，四周飘散的黑雾骤然凝聚起来扑灭了灵光。罪尖细的声音在此时语气轻柔，听起来便好似吴侬软语般委婉动人，“九霄，纪非攻。真是很就没见了，最近过得怎么样？”

黑雾遮掩之下，纪非攻和九霄失去了方向，九霄长啸一声停驻在原地，而纪非攻则嗓音冷淡，听来宛若扬琴泠泠，“罪，大家都心知肚明，也就没有必要再明知故问了吧。”

有一处黑雾涌动，烟云散去，罪踩着流散的雾气而来，语气尖利：“是啊，心知肚明。若非你们神界容不下我，我又怎么会如此憎恨你们？”

的确如此，神界容不下罪，这就和魔界容不下纪非攻是一样的，说到底立场不同，没有什么可多说的。

纪思行本为魔身，却被误认神尊带回神族，在天界从出生到现在，怎么可能没有感情呢？而日经月累之下，即便魔族天生情窍不同，这些感情也自然会影响与她本为一体的罪。

罪渴望被神族承认，但这点希望，却被所有神族亲手打破。

纪非攻轻叹一声，“你的归宿是魔界。”

任何一个魔族的归宿都是魔界。

但无论是她还是罪，其实在内心深处都矛盾地妄想让罪与纪思行成为同一个人。

她希望纪思行能回来。而罪，则只是单纯渴望被承认。

该说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么？

罪笑了一声。这笑容中看来竟带着些苦涩与自嘲。

她定定地看着纪非攻，轻声道：“你知道那些被神族怀疑的日子，纪思行是怎么过的吗？”

纪非攻不说话，握着龙角的手却紧了。

“那时候我还没有得到机会出现，但是存在于纪思行身体里那些魔气仍然影响到了她。恶念滋生之下，她选择只身一人用东皇钟压下圣池的第二胎魔王，以自己的耿耿衷心和累累战功告诉所有人，她不是别人想象中十恶不赦的魔族。”

纪非攻抿着唇。

而罪仍然在说：“东皇钟啊……上古十大神器之首，父神留下威力最强大的神器，十大神器之中，单单这一个，就被加了无数禁制封印以削弱其强大的力量。而东皇钟的强大，决定了唯有先天的神魔能控制它，让它一定程度上为己所用。

“当日纪思行一战重伤，强行动用东皇钟之后，更是伤上加伤。她用自己的实力洗去了他人眼中的质疑，却忘了那些神族会因此而怀疑上你。”罪冷笑着，“而我，我终于找到了机会，在此之后一日一日用魔气侵占纪思行的内心。但我没想到你们两个的感情会这么好，我挑拨了无数次，她却仍然压下了那些不受控制的恶念。”

纪非攻没有说话。

罪倏然捂住眼，笑了一声，“我从来把这些你们视若珍宝的东西看做无稽之谈，谁想到就是这些我不屑一顾的东西，一次次成功拦下了我的图谋。”

纪非攻：“你告诉我这些是想干什么？你想洗去纪思行在我这里变得喜怒无常的印象，告诉我我所遭受的一切都是因为你吗？”

“你想多了，”罪扯了扯嘴角，『露』出个阴沉沉的笑，“我和你说这些，只是想告诉你，既然被我找到机会吞噬纪思行的神格，就别想让我再因此回到那暗无天日的地方。我不可能把我现在拥有的一切还给那个不完整的家伙。想都别想。”

罪已经患得患失够了。

她再也不想回到神界。

那个地方的清气和神力一日日地折磨着她，让她痛不欲生，她绝不可能把这些她所挣来的一切再还给那个冒牌的神明，然后自己一个人日复一日甚至毫无选择地被削弱。

“是吗？”纪非攻说，“你想夺回思行的灵魂碎片吗？因为她的灵魂碎片承载着毁灭之力，而你这个魔格却没有把这本属于你的东西继承来吗？”

“不仅如此，我还要告诉你，纪思行和我本质上就是一个人，”罪说着，黑气在手上凝聚成尖锐的长枪，“那些昔日的荣耀与战绩本就是我带给神族的，本就只属于我。而你，也不要妄想能把属于我的所有东西再拿回去！”

长枪被掷出。

方才一直没有开口的九霄瞬间幻化出了人形，手中两柄长剑闪着金芒，格挡住了迎面而来的长枪。

而纪非攻则猛然转过身，长剑震『荡』一声打开偷袭而来的灵箭。而灵箭『射』来的方向，却是一席雪青『色』的衣袍飒飒飞舞。

他说：“好久不见，于归小姐。”

纪非攻看着这个不声不响就在背后谋划了所有的人，一时竟然无言以对，只有三个字反复盘亘在心间，化作仇恨的字句被吐出：“公孙鸿……”

公孙鸿微微笑着颔首，没有回答。

罪与九霄已经缠斗到了一处，这种情况之下四周修为不够的守卫根本不敢靠近，只好颤颤巍巍地拿起手中的武器对准了中心稳稳站住的纪非攻。

而纪非攻只是漠然地看着公孙鸿，“公孙大人果真无愧于谋士之名，真是智计无双。只是你帮着穹劢对苍府动手之时，可曾想见过昔日苍氏对你的恩情？”

公孙鸿即便到了此时也是不紧不慢的模样，“苍小姐，公孙某行事前也曾念及恩情，数次为您与二小姐留下退路，自认已是仁至义尽。”

退路？

是将她送进传送阵却害她当了三年的废人，还是故意洗去苍于欢的记忆，让她以穹欢的身份活下来？

又或者，是三年前那场死而复生，故意把封印的钥匙藏在短剑上？

仁至义尽？

公孙鸿什么时候有过仁，什么时候有过义？

纪非攻几乎要笑出声。

自认的仁义，只能证明这人从来就是如此冷血无情。

她不打算再和公孙鸿说什么，本欲动手，却察觉到身后有藤蔓窜起，根根尖刺凸出朝她而来。其上裹挟的灵力雄厚，分明已是个十星的高手。

十星的高手毕竟是少数，能度过雷劫就意味着已经站在天之陆顶端。穹府即便家大业大，这么些年十星高手却也只有穹劢一个——十星以上的高手，多少都有些自己的资本与后台，怎么会愿意受制于区区一个穹劢。

不止穹府，其实之前苍府与如今所有的世家，十星十一星都断层严重，而穹府这么些年有一个十二星的穹老祖，已经是极大的资本了。

——毕竟当年的苍老祖也只有十一星，还被罪当场斩杀。

纪非攻避开仿佛无穷无尽的藤蔓，飞身掠出时像惊水之燕般轻盈，手上却杀机毕『露』。

然而公孙鸿就在她身后，毕竟不会放任穹劢就这样被她杀死，寒光冷锐的长箭『射』出，直『逼』她的后心。

纪非攻只是虚晃一招，此时身后有长箭却也不慌不慢，轻而易举避开之后从穹劢身侧而过，目标是穹府的大门。

穹劢冷笑一声，“苍于归，你以为你逃得掉吗？”

守卫团团围守在门口，生生堵住了纪非攻的去路。

她停下脚步。

其实这些乌合之众不足以拦下她她之所以停滞不前，只是因为九霄的龙血洋洋洒洒落于地面，显然难敌罪。

她抬起头是罪，转过身是穹劢和公孙鸿，面前乌泱泱一片守卫，已是四面楚歌。

然而她却笑了。

一笑之间，大片大片火焰掠出，肆意收割着眼前这些守卫的生命。而她踩着尸骨一跃而上，生之力大片涌出，生生堵住了罪袭向九霄的攻击。

而后九霄化作龙身，纪非攻则与他心有灵犀一般踩上九霄的头颅，把住他的犄角。

九霄冲天而起，龙『吟』声如洪钟。

化作龙身的一刹那，条条伤口毫无遮掩地暴『露』人前，有些甚至深可见骨。龙血喷洒而下，将整片荷花池染上沉重的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