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皇子府总体分为前中后院, 为三出三进式结构, 不过中院夹在中间, 实际上算不得一个完整的院子, 它没有主厅, 只是在两边有许多整齐的房间, 府里的下人大多住在这里, 只余了几间闲置的屋子出来，有时候沈云琛归来晚了会歇在此处。

不过话虽如此说，顾时欢嫁给他之后, 他总是尽早归来的，便是晚了一时片刻，也更习惯回他们的睡房或者书房, 因此这里也很少用上。

昨天却是用上了。因他身上伤着, 便就近在中院找了屋子上药，夜了就歇在那里, 是以顾时欢此刻正在中院, 踏着略疾的步子往后院去。

前院与后院都有主厅、偏厅、花厅等用以会客, 一般的同僚官员来找沈云琛, 要么在前院主厅, 要么在前院书房, 而亲朋好友则多接待于后院，横竖后院也宽敞。

后院为半双层结构，前面四四方方为一个院子, 中间抱了一大片假山湖泊, 正对着后院大门的便是主厅，两边则是长长的廊子。左边的廊子后面是一排厢房，秋霜和玉盘正住在这里，右边的廊子后面则是膳厅和浴堂等处所，她与沈云琛平日就在后院的膳厅用膳，那浴堂则是沈云琛专属，因她总是在小院子的浴堂沐浴。

往主厅侧边廊檐下走到后面，则还有一个小院子，小院子也是方方正正的，中间是栽植了花草的庭院，一面紧贴着后院的主厅后边，左右两边是游廊，中间则是一排屋子，一间是他们的睡房，一间是外人不能进的书房，一间是顾时欢平日沐浴的浴堂，一间是小小的偏厅，此外还有几间闲置屋子。这里才是顾时欢最常活动的场所。

顾时欢猜沈云琛应是在后院的主厅接待顾时初。

她没有一丝疑心，毕竟顾时初是她的姐姐，又是沈云琛的皇嫂，没准还带了沈知远的慰问而来，面上算是亲厚的关系，因此在后院接待并无不可。若是她在时，顾时初还总是直接跑她的小院子去。

她没有多想，加紧了步伐，径直去了后院，走上右边的长廊，绕过中间的假山池子，来到主厅。

“阿琛。”她还未踏进去，便唤了两声。

没人应答。

顾时欢疑惑地歪了歪头，便一脚跨了进来，却未见两人的身影，只看到桌上放了两杯未动过的茶。摸了摸，已经凉了。

难道往小院去了？

她的眉头下意识地微微蹙起。后院一向安静，平日里也只有楚伯、齐安、秋霜他们在后院伺候，沈云琛却又让他们都退下了，现在后院都见不着一个人影。

这孤男寡女的，已是很不恰当，难不成还去小院子谈事情去了？

其实她心里头倒没这么多束缚的思想，大昱的男女之防也不如前朝那般严重，但是她心里还是陡生不快，所以拿这个由头来解释心里那丝莫名的情绪。

顾时欢从主厅出来，又绕着长廊转了一圈，还是没发现他们的踪迹，这才回到主厅这边，从左侧的廊檐下边绕到后院去。

也不知道为何，她下意识放轻了脚步，或许只是好奇，好奇两人在谈论什么。

若只是带着沈知远的关心来探望“弟弟”，那么顾时初应该说两句就走了才是。

想到此处，她不但脚步放得轻轻的，连呼吸都下意识收敛了起来。

绕过廊檐，立刻便看到了站在庭院中间的两人。

顾时欢登时顿住脚步，果然是在这里。

她没有立即出声，反而第一时间缩回了身子，做贼心虚地躲在拐角这里，偷偷地看过去。

沈云琛正背对着她，因背上有伤，所以披着一件藏青色披风，身形却还是尽力站着笔直的。

而顾时初则侧着身站着，顾时欢能瞧见她的侧脸。

入夏的庭院，还是会有些纷飞的花朵飘叶落下来，散落在两人头上肩上，或飞扬在两人周围。

从她这里看过去，倒有两分璧人的味道。

顾时欢咬了咬唇，心里朝沈云琛哼了好几声，却按捺着心里那躁动不安的情绪，准备小人做到底，偷听一次再说。

可惜她的如意算盘打错了，毕竟隔了一些距离，他们的声音也放得低，顾时欢竖起了耳朵，竟也听不真切，只能看到沈云琛也微微转了身子，与顾时初相对而立，顾时欢仰着头看他，不知在说些什么。

顾时欢盯着两人的侧脸，顾时初一边说，一边蹙着秀丽的黛眉，眼睛里似乎都带上水色，看上去楚楚可怜的。而沈云琛也同样蹙着眉，面上是看不透的复杂情绪，唯一可以肯定的，那表情不是对顾时初的厌恶、冷淡或者疏离。

到底在说什么啊……顾时欢竖直了耳朵，只恨自己没有一双顺风耳。

这时候，不知顾时初又说了什么，突然便落了几滴泪，然后便低着头，用帕子一点一点地擦泪。

沈云琛的眉头蹙得更紧，不禁伸出手，轻轻落在顾时初的肩膀上，说了一句什么，似乎是在安慰她。

顾时欢死死地看着他们，下意识地扣着自己的手指，几乎要在上面扣出洞来。

顾时初感受到这份安慰，蓦地抬起头来，又说了一句什么，从面色看，像是在质问。

沈云琛瞥开了眼，没有回答。

此时，院子里起了一阵风，正好从他们那边往顾时欢这边吹，加上顾时初用了更大的声音，重又问了一次。

这回，顾时欢听清了。

她问：“你敢说……你敢说你不喜欢我？！”

顾时欢猛地怔住，震惊之下反而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仍旧缩在无人知晓的拐角，看着眼前古怪的一幕。

她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此刻，她真想冲上去，揪住顾时初的衣襟问她：“你可是太子妃呀！太子妃的荣耀还不够吗？！你怎么能觊觎别人的丈夫？那可是你的妹夫啊！”

顾时初太大胆了，是笃定沈云琛不会说出去么，若是叫人知道，沈知远会杀了她的！

不过，让顾时欢的心陡然紧张起来的，却是沈云琛的态度。

顾时初怎么想她管不着，她在意的是沈云琛怎么做。

她深吸了一口气，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沈云琛，在心里默念：若是你一把推开了她，今晚便表扬你，若是你义正言辞地拒绝了，也算过得去，我也不追究了，若是你、若是你敢有所回应，我、我……

顾时欢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便登时如遭雷击。

她听见沈云琛的声音伴着院子里的疾风冲入她的耳朵，往日熟悉的温柔的语调此刻却像往她心口上插了一把刀——

“喜欢……”

疾风骤然停下，吹乱了顾时欢的额发，只是她却丝毫不曾察觉凌乱的发丝衬得她有多狼狈。

若要说狼狈，心里更狼狈吧。

她浑身如坠冰窖，手脚霎时就冰凉一片，与夏日的暖阳仿佛不在同一个世界。

——“你敢说……你敢说你不喜欢我？！”

——“喜欢……”

眼睛里漫上水意，顾时欢紧紧咬着唇，好让自己不要当场哭出来。眼前的一切变得模糊起来，她却仍旧执着地盯着那处，盯着那两人。

可是，模糊的视线里面，她看不清顾时初的表情，不知她是否在得意地笑，她更看不清沈云琛的表情——

她想不出来他是什么表情，或许是欣喜？或许是爱慕？或许是温柔？或许是……或许是什么呢？

顾时欢低下头，狠狠地用袖子擦泪水，把眼睫毛都擦掉了几根，才抬起头来，想去看沈云琛到底、到底是展露着什么表情，对顾时初许诺了喜欢。

这一看过去，她的全身便开始抖起来，泪水漫上来，她又看不清他的表情了。

——她只看到，沈云琛和顾时初拥抱在了一起。

拥抱……这个亲密的姿势。

她想，她应该义正言辞地冲上去，怒斥这对狗.男.女才对，但是实际上，她却很丢人地逃开了。

她头一次发现，她真的很怯懦，怯懦到连面对这一切的勇气都没有。

其实她特别想问沈云琛，为何在说过喜欢她之后，又对别人说喜欢？为何在拥抱过她之后，又去拥抱别人？

她才交付了她所能交付的一切，他怎么能得到这一切之后，又将她的心往地上扔呢？

太过分了、太混蛋了……这么混蛋的一个人，她不要了。

一双明澈的眼睛哭成了兔子眼，顾时欢没有往前院去，就跌跌撞撞地在中院寻了一间屋子闯进去躲藏自己。

闯进来之后，才发现这是往日沈云琛沐浴的浴堂，这里头都是他平日用的东西，布巾、衣衫、浴桶……

似乎空气里都是他的气息。

顾时欢跌坐在地上，哭得更厉害了。

哭了半晌，她才站起身，在一边的干净盆子里舀了一勺清水洗了把脸，止住了哭泣。

她不能太没用了，其实她应当是个坚强的人，不是么。

从前在顾府，就没几个真心疼她的人，只有和娘亲、秋霜相依为命，顺道从白姨娘、顾时心那边得点安慰。但那时她过得很快乐，才不在乎顾时初的打压找茬，也不在乎顾一岱的冷漠偏心。

后来娘亲去了，她在顾府的日子似乎更苦了些，但其实她自己知道，她的心性更加淡然坚强了，对不必在意的人更不在意了。

再后来，便是嫁给了沈云琛，总觉得他在前面担着，自己什么都不必操心了，因此便渐渐依赖上他了，没想到到头来，却是他给了自己重重一击——

她是不会被打倒的，只是又要学会自己一个人过日子了。

仅此而已。

顾时欢定了定神，往门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