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缓缓踏出这片莲花之地的女子未曾再回头，任由霞光清风撩绕衣袂，划出难以名状的忧伤。

——一张娇俏容颜沉寂若水，眸低氤氲升腾盘绕成网，密网倒扣，网住自己的此生无力憾事几桩，织住这诺大天地霞光流转，溢彩千丝，无声诉说命中难以承受之重的死别。

妘瑶不曾弯曲折腰半分的背影映着身后迎风而绽的桃枝几条，扯着倾泻千丈滚滚而下的霞光红云渐行渐远，逐渐渺小缩于浩瀚天地。

与此同时，她身后缩小的这片浩瀚天地下缓缓走出一人。

霞光不曾偏允分毫，同样笼上她面色苍白瘦到几乎脱相的脸颊，无声给这女子原本苍白病厌的眉眼唇角，渡上了一层红粉生气，添了几分灵动活力。

身后躬身垂首的侍女盯着自己垂眸视线下被清风捎起的蹁跹衣角，悄悄的也偷偷的缩了缩染上一层霜白的指尖。

已是傍晚，天色降暮的天，清风徐来下总是开始捎带起即将入夜的凉意，何况还是在这此刻莲花满塘下掠起的风，就更凉了些。

婢女这般想着，考虑着微微挪了两下脚，对着身前迎风逆霞的女子，小声道了句“……二小姐——”

她们已经来很久了，准确的说是在相爷入殓时就到了，可今日二小姐的做法，却叫她实在想不通，心里直犯嘀咕：

明明已经特意到了这儿，为什么她宁愿悄悄缩在一旁看着，也不去给相爷下葬？

“我娘……就埋在这片莲塘外吧。”

朝霞落日余晖相映下，前方遥遥看着妘瑶背影的人出声。

就，就埋在这片莲花塘外？

为什么不和相爷一起埋在这片莲花塘里面，而是要远远的埋在几百米外？

身后随侍的婢女以为自己听错了，又壮着胆子想再确定一下，“二小姐，夫人埋……”

夫人两字出口，这本就怯怯不安的婢女顿时噤声不语——只因面前这位近来总是神神叨叨的二小姐眸中突然迸射出的冷冷刀光。

像劈云破空居高临下窜出的一束冷意森然的剑。化光为剑气般幽寒。吓得这位婢女面色刹那涌上霜白惊骇。

心里惴惴不安七上八下的婢女抖着身子颤着腿，正准备跪下求饶时，突听那人冷冷斥：

“府中夫人早已逝去，埋骨在此，哪儿来的夫人一说？！而且许氏并未扶正，只是侧室姨娘，你连这些规矩难道都不知道吗？”

这一叱，虽声轻却意决，直接斥的那位本就站立不稳的婢女直直软了腿，扑通一声响亮非常的跪了下去。

她们隐藏身形之地，遍地都是细碎不平的石子，有扁平亦有尖锐，婢女心惊胆战下这直直一跪，有细微的吱吱声一同从地面摩擦响出。

想来这位婢女八成是运气不好跪到了尖利的石子儿尖上。

妘妍曦垂眸看着眼前人抖着身子软了半截的上半身，视线掠过她因为强忍膝下疼痛而不断无声咬紧的唇角，有些出神，半晌，她语气轻浅平淡，又好似喃喃出神的问“你很怕我吗？”

婢女闻言，面色更是添了几分青白，却还是倔强的大力摇着头。心下早已是阴霾罩顶，失了思维能力。

她只知道眼前这位二小姐脾气暴躁易怒，蛮横骄纵无理，是出了名的难伺候。还听说早在她来妘府之前，这位二小姐还曾把一位婢女喂了药给扔到了北街胡同巷，被人活活凌辱折磨至死……

就比如今天这样，明明她以前也没少当着这位二小姐的面称许氏为夫人，怎么偏偏今天她反应这么大？目光恨不得要生吞活剥了她，甚至还藏着几分厌恶与恶心。只是一个称呼而已，为什么都会露出厌恶反感的情绪，婢女不知，只觉得这位二小姐妘妍曦果真如传言一样，喜怒无常阴晴不定的难伺候。

越紧张越害怕，六神无主的婢女大脑混沌一片混乱，想到的全是一桩桩，一件件入府听到的“光辉事迹”，那些有关妘府二小姐狠毒蛮横，一言不合就打杀的种种传闻纷至沓来，开始袭扰她的全部脑神经。

“二小姐饶命！二小姐饶命啊！奴婢知错，奴婢再也——”那句再也不敢还不等她颤着嗓子抖扯着哭腔喊完，便被头顶一道声音中途拦断，透着几分不耐烦和歉意。

“起来吧。”

轻描淡写三个字，婢女心头萦绕积压的阴霾当下便如云散般退去，刹那花开暖阳，看到了生机。

虽不知妘妍曦口吻中的这份歉意是为何，但这婢女却晓得，肯定不会是对自己。

果然又听妘妍曦轻声又接了一句——你吵到他了。

他？埋骨于此，入殓安葬的妘颋。

妘颋不喜人哭的，她还记得小时候每每当自己哭的时候，妘颋儒雅俊逸的面庞上总是会笼上一层淡淡的惆怅与忧伤。然后转身吩咐人备车去别庄，从未哄过她一次，次数多了，她便再也没当着妘颋的面哭过，后来等她长大了，知事了才知，原来别庄还住着一位姐姐。也知道了每次妘颋看到她哭时，转身离去的原因了。

以前会怪，会怨——明明自己也哭了，为何这个爹爹只担心别庄的妘瑶今天哭没哭，有没有吃饭，而不是弯腰低头哄一下自己，或者给自己擦一擦眼泪。

时过境迁，水落石出，却再也恨不起来。

她怨了妘瑶十几载，恨了妘瑶十几载，也嫉妒了妘瑶十几载，到头来，却连自己这妘府二小姐的身份，妘家的姓氏都是偷妘瑶的，连自小的锦衣玉食和仆从无数都是那人宽厚仁慈给予她的……

还有什么理由和借口去恨，去怨，去不甘呢？

只是因为她叫了这么多年爹爹，他便心中有愧，给了自己妘府地契，然而这一次，她却再也不能心安理得的去挥霍享受这份本该属于妘瑶的殊荣了……

羊脂玉在飞腾弥散的霞光里，泛着温润的莹莹玉白，带着丝丝凉意被妘妍曦稳稳托在掌心，呵护若珍宝般以指尖擦拭着。

玉钗上的那朵芍药花迎光开的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