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从前陌生现在熟悉的面孔，不断在他赫然缩敛的瞳中放大逼近。

“……不……不！不要，拿开，把这些东西拿开——”

祁子熙抖如筛糠的身子不住颤抖，哆哆嗦嗦的语无伦次喊着，拼命挣扎着想打破这些镜子，扑灭这一盏又一盏接二连三亮起来的灯。

经不住牢牢被锁着铁链行动不便的脚踝，如同一只牢笼里的困兽，嘶吼叫嚷着想从这里逃离出去，可惜直到最后任凭他喊破了音，沙哑了嗓也没能打破一面镜子，扑灭一盏烛火。

很快，侍卫们就有条不紊的摆放好了抬进来的东西。

原本狭小暗朦的地牢里，四面八方围起来的镜子又重新堆砌起了几道墙，镜中烛光摇曳不断吞噬着地牢里潜藏的一点暗色，直到轮廓清晰的明亮晃出每一个犄角旮旯才肯罢休。

妘瑶抬眸，视线掠过一下子亮堂起来的地牢，眸光不明的瞟转于火光刺眼的半空。

地牢上空是高高挂起的无数盏灯火，正炽烈的绽放着自己短暂的光彩，燃烧升华着它们即将落幕的短暂一生。

“我猜你还没有好好欣赏过自己的这张脸。不妨借这个机会，好好看看。”

“滚……滚开——”

无数面镜子重叠交错出一道道发狂人影，祁子熙狰狞的看着镜子里无数面被一张张清晰放大的恐怖丑陋容颜。

连滚带爬的四下拍打碰撞着，连右臂处的伤口也丝毫没去顾及，也可能是压根就忘了这茬，一心只想砸碎眼前的这一重重噩梦，好尽快结束掉这段梦靥。

血色溅，一面镜子应声而碎，裂成了无数块细小碎片，鲜红的滚烫液体顺着他一拳拳抡上镜面的左手骨节，迸溅出一滴滴窜飞几尺的血色红花。

祁子熙面上一喜，嘴角猝然浮起的一丝笑意还来不及鲜明展现，就已经悻悻僵硬了下来，定格在了那张眉眼狰狞，面相骇人的唇边，继而又幻化出更多道重叠虚晃的人影来。

每一面由大镜子碎成分裂的小镜块，继续不遗余力的倒映出面前的这张人脸来，这一块照出眼睛，那一块映出鼻子……

形状各异下的镜子碎片再次拼凑出来了一张完整人脸，邀功似的呈现在了这一处狭小空间。

镜子是永远都不会碎的，就像这梦魇一样，哪怕被祁子熙使劲浑身解数的捶砸了数下，在猛然碎裂的那一刻，也照样能刻画出人的眉眼唇鼻来。

一镜碎，数镜生，生生不息，永无宁日。

祁子熙瘫坐在地，垂眸挫败的看着对面镜中的人脸，灰头土脸，气急败坏，同时也窝囊至极好像在嘲笑自己的愚昧无知一样，以绝对胜利的姿态挑衅昭告着不知天高地厚的自己。警示着这个竟企图挡住镜子的傻子。

“哈～哈哈哈——”

四周霍然安静下来，不再到处拍打镜子的祁子熙失魂落魄的瘫坐在地苦笑起来。

碎成残片的一堆明镜里，再次勾勒出他那张眉眼疙瘩成结的脸，还有这张脸上嘴角大张的夸张狂笑。癫狂疯摇如同一位看见了死亡的囚徒，失了信念，也断了期盼。

那日古道断壁上，祁子熙就已经“死了”。

死在了城外的那处悬崖底，也死在了世人的认知里。

如今他现在这人鬼难辨的样子，连个能见光的身份竟都没有了，一如这张只能没日没夜躲藏在面具后面的脸一样。

灯火阑珊下，无数破碎镜光闪耀出星星点点的橘黄微芒，浇灌着男子心里早已生根发芽的仇恨种子。

这一切都是因为他面前的这个女人，都是因为她！若不是妘瑶当初废了自己，若不是妘颋诬陷祁家贪脏……

事出有因，只是此因并未妘瑶所种。

一片静敛平稳的呼吸声中，从始至终都支脚靠墙，静静平眸而视的女子，突然冷凝一转眸中光华，明烛摇曳在她的眸底，破碎出可以燎原的星星火花。

“我不知道你的手脚筋脉是怎么好的，正如我不知道它当初是怎么被废的一样。”妘瑶说着，脚下步履轻抬，步步靠近似乎已经万念俱灰的祁子熙，忽而她话锋一转，肃杀之气自眼底飞逝流转：

“……不过，我知道它这一次是怎么废的！”话音未落，妘瑶抬脚一跨，手指一一穿过祁子熙的单手双脚。

她下手快而迅猛，毫不含糊，祁子熙还没明白过来，就已经本能惨叫了一声，甚至都来不及胡乱扑腾挣扎一下，就已经软软顺墙而坐了。

这一利索的手起刀落，刃片悄无声息割过肌肤，而后，祁子熙的手腕，脚踝处才开始从细如丝发的刀痕下，蜿蜒绽出殷红血迹。

“你睁大眼睛好好看清楚，看仔细了，这一次废你手脚筋脉的人，才是我妘瑶！”

她说的很稳，像是高高林立于战场中，信手指挥着千军万马的飒爽女将，一言一行间尽是风姿犹然，字字有声。

“我妘瑶要做的事，就一定会去光明正大的做，更不会敢做不敢当！祁子熙你一直以来都恨错人了，任由凶手在外逍遥自在，自己却连仇人是谁都不知道，就嚷嚷着要报仇。真是愚不可及。”

一句话醍醐灌顶，这一次处于下风的祁子熙反而听进去了妘瑶的“辩解”。

他虽然不聪明，但也没笨到这种程度，上次在祁府密室，妘瑶可能会为了活命而编个谎话骗他，那这一次呢？这一次妘瑶为王，他是败寇，杀他不过是眨眼的功夫，妘瑶根本犯不着来给自己演戏。

女子平静的眉眼下是清丽的容颜，她转身背对着祁子熙，迎面的镜子中呈出她静如退潮的眸光，看不出什么情绪的自我陈述道：

“但我自认从来都不是一个多么以德报怨，慈悲心肠的好人，我这个人恩怨分明的厉害，有恩还恩，有仇报仇。”

一室流光荡入数面明镜烛光，仿佛都顷刻间聚拢静敛了下来，悄卧于此潺潺无声中侧耳倾听女子不慌不忙，淡定从容下的如水阐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