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皮师
作者:苏三 | 分类:其他 | 字数:30.6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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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莲花生佛面(四)
“二十二岁。”新娘垂着眼睑,她谁也不看,只是定定的看着大堂里的喜烛,她轻声道:“我跳下了河,再醒来的时候自己已经成了一个妖怪,或许也不算是妖怪,我能看见我的尸身沉在河里,我坐在我的尸身边,唱了七晚上的歌,因为没有人记得我,不会有人替我哀悼,第八个晚上,我飘在河面上,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突然就催动了河水。好大的河水本来要淹了村子,我却被一个过路的道士拦住了,他用一把剑刺进我的心上将我死死钉在河里。后来就过了很多年,有一天真的发大水的时候,我身上的剑被水流吹得飘走了,我再醒来,四处都是喊着救命的人,我混在他们里面,冷眼看着一个个人被救走了。”
“你为什么不喊?”我问道。说完我才觉得自己又犯傻了,她已经死了,怎么喊也不会有人看到听到的。
“我醒来的时候我的尸身已经不见了,我突然觉得心里很轻松。”新娘猛地笑起来,她的脸上的笑意很浓,声音也轻快了起来:“然后我就遇到了于修,他在桥上不停地说河里还有人,但是没人能看见我,他自己就跳了下来,我当时看着那么一个俊俏的少年儿郎,真想抓住他不让他走,让他留在水里陪着我。但是游到我面前时对着我笑了一下,就那么一下,我愣神了一会儿,再回过神的时候他已经带着我飘在了河面上,四周都没有人,也许我和他是被水流冲到了下游。我听见上游有人喊他‘于大人’,他拉着我到了岸上,狼狈地不敢看我。”
“那个人就是于修,他去赈灾的那一年。”莹鹤先生突然开口,我吃惊的看着莹鹤先生,新娘讲了这半天他一直没说话,谁知道他却突然接了话。
新娘笑起来道:“对,是于修。我后来才知道他的名字,他画了我的画像张贴在城里四处找我,我就住在河里,他的赏金很高,经常有人拿着他画的画像从桥上过,我只要招招手就会起风,风把纸吹到水里,我便慢慢的看,他画的很好,画上的女子比我漂亮,他越画越好,我拿到的画像越来越多,我有的时候都会嫉妒画像上的自己。”
“他有去河边看过你么?你们不是在河边遇到的么?”我问道。
如果于修喜欢她,肯定是会再去河边的,毕竟他们两个人就是在河边遇到的。除了河边,于修应该也不会知道还能去哪里找她。
“他经常去,不过都是晚上去,一旦碰到人问他为什么大晚上站在那里,他都只是傻笑,笑完了又皱着眉看着水里。他有的时候念诗,我有的能听懂有的听不懂,有的时候他只是叹气,说一些他赈灾碰到的人和事。”新娘的脸上带着幸福的笑,是了,她的一生多过的太过于不幸,好容易才碰到这么一个对她好的人,或许从一开始于修看见水里的她,就注定了他们之间会有一段牵扯。
我看着莹鹤先生,他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他其实也算是一个软心肠的人,我能察觉到新娘自己已经忘了大半的事情,他故意说起这些事,让她一一叙述的时候自己慢慢想起了过去的那些事情。我偷偷看着莹鹤先生,他猛地视线一转恰好和我碰在一起,我梗着脖子不转开视线,直直盯着他,或许是我的视线太过于火辣,莹鹤先生最终先转开了视线。
他看着新娘轻轻开口:“后来呢?”
“有一天不知道怎么回事,他突然就不来了,我站在河边,听过来过去的人说他病了,而且病得很严重,他家里从京都来了人,将他带去了京都。我再也没有见过他,我从那天起,不管白天还是晚上,都在河里游,有的时候跑到荒郊野外,到处有狼叫,有的时候能到世外桃源,根本没人去过的地方,总之我也不记得时间,只记得春去冬来又春去冬来,忘了过了多少年,有一天我觉得累的时候,停在一个湖里,那一天月亮特别大特别好看,我在水里拂动着荷花玩,然后从桥上走来了一堆人,他就是其中一个,他年岁大了一些,像是有了胡子,但是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怎么说呢,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那么多的人,有三十多个吧,但是我真的一下子就看见了他。他不做官了,当了一个私塾的先生。有人喊他‘泗阳先生’,他过得很好,他已经忘了我,从湖边过的时候也没看见我。”
“你怎么知道他是忘了你?”我低声问道。
“我喊他,他回头看了我一眼,然后就走了。”新娘轻声道,神『色』一片凄惶。
也许她并不能察觉到水的凉,但是那样几乎一意孤行的顺水而行,不分昼夜和四季,她是那样的喜欢他,但是他却不知道。
莹鹤先生淡然开口,他的声调平稳,听不出其中的情绪,他道:“他一直记挂着你,为了你他一直坚持未娶,后来在父亲的『逼』迫下他娶了一个女子,眉眼跟你很像,后来他的妻子病逝,他一人过到现在,在你顺水而行的那些时间里,他也一直在找你,他辞官,到处游历,但是你从没有碰到他而已。”
“是吗?”新娘怯怯道:“我这样的人。”
她的声音低下去,按照世俗的眼光来评判她的话,她是配不上他的。但是以她身上的这份爱情来评判的话,我想不可能再会有第二个女子那么喜欢他了,除了她以外,再没有任何一个人有资格站在他身边的。
“你开始掳劫附近过路的人,有书生,有老妪,也有妙龄的女子,你以荷花作为本体,渐渐能短暂的到地上走一会儿,所有人都能看见你,但你害怕被人看见,日夜不肯出来,只是不停地杀人,用他们的尸身滋养你的根茎。”莹鹤先生低低道:“于修府里不停地招进去貌美的侍女,你也开始不停地猎杀那些美貌的姑娘,你开始用那些姑娘的脸皮做伪装,用各种不同的身份出现在他的面前,但是他不喜欢你,他客气有礼貌,无论你有一副怎样的容貌,怎样的哭诉,怎样的打动他,他始终没有很仔细地看过你,就像第一次他见你时那样看你。”
“是啊。”新娘抱着脸哭泣起来,她的声音很低,听起来让人心生动容,类似于一种幼兽的哀鸣,一声一声的抽泣全像鞭子一样打在听者的心上,她哭着道:“他从没正眼看过我,他已经忘了我,任凭我怎么叫他的名字,怎么用好看的脸皮,他都不理我。”
她是这样的可恨,杀无辜的人,只为一张脸皮,但她却又是这样的可怜,她的爱情几乎能将她折磨疯,她不止一次在夜里偷偷潜进他的寝室,双手指甲尖利靠近他的脖子,但是她从来没有真的能掐下去过,她那样恨极了他,却是那样地爱惨了他。
“他年华老去,而你却还是双十一时的貌美。那次桥上他一眼就看见了你,他认出了你,但他不敢认出你,于是他日日夜夜从岳华池的桥上过,你看他的时候他不敢看你,他看你的时候你没有在看他。几十年的岁月,他又是那样聪慧,早已知道了你的身份。”莹鹤先生的声音淡淡的,他说着那些多年前的旧事,我却眼前很自然地便浮现起了那样的场景。
他也喜欢她,但是他不够大胆,他的怯弱害惨了她,害得她成了杀人不眨眼的姑娘,双手沾血重蹈覆辙。他看在眼里,但他不敢说出口。他在煎熬着,同时他也在煎熬着她。
莹鹤先生轻声道:“你的罪孽终于招来了法华山下的道人,他一把剑便轻易让你疼的生不如死。你喊着于修的名字,说不清爱多一点还是恨多一点,你看着月亮,分不清自己是魂魄还是妖怪,你感受着阵阵的疼,你察觉不到是心更疼还是伤口更疼。你告诉自己,就这样忘了吧,你这样想着便慢慢在忘了。”
“我……我忘了他?”新娘慌张摇摇头,她的脸上褪不去惊恐。
那一夜的疼是真的伤到了她,她不敢再肆意妄为,胆小懦弱地缩在岳华池底下,从此再不敢张牙舞爪,一颗心也在无数的寒夜中冷却下来,到最后,她忘了自己为何身处在岳华池,她忘了自己原本也是一个有父母的漂亮姑娘,她忘了自己的名讳甚至自己的容貌。
她枯坐着,忘了所有的东西。
直到某一天,月『色』皎洁漂亮,七月的夜『色』朦胧好看,绿莹莹的萤火斜斜飞过高高挑起的大红织金面灯笼,她一人待在孤寂的岳华池底下,终于再次笑了起来,她从池底走上来,穿一身粉『色』的罗衫,百褶裙一头长发,她那样好看,无忧无虑的笑着,一转眼便挤进了热闹的人群。
没人知道她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见过她的人并未为她的容貌而着『迷』,皆是为她的天真无暇所倾倒。她不知道自己是个美人,也不知道自己有一个喜欢了很多年的男子,更不知道自己脏污的过去。她挤在人堆里,看烟花看社火,有人请她吃一串糖葫芦,还有人腼腆一笑赠她一把花灯。
她立在人群里笑起来,那样好看,那一年的七月七,像是为她所准备的欢迎仪式,她第一次觉得人世间这样好,她没有了苦恼烦忧,却有了不死之身和漂亮的不老容貌。她的一生,能活到这里,是多么的不容易。
然而有些东西是铭刻在骨骼经脉血『液』灵魂上的,叫宿命的东西像是一块能烫化人骨肉的烙铁,一下子将他的名字烙印在她身上,只待一日突然显『露』出来,疼的她痛不欲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