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君烨吩咐迎接的仆妇将客人带去别院安置，自己先跨步去了老夫人所在的院子。

裴君烨回盛京这么些日子，前后就只是回来了两次，但每次都是来去匆匆，老夫人都没怎么看过他，此番回来带了人，他无论如何也没办法推脱，不如自己先去拜见。

天色尚明，到院门口时，有仆妇见到赶紧行礼：“小公爷。”

裴君烨‘嗯’了一声，瞟了眼里头：“祖母在诵经？”

老夫人一生信佛，自从老国公病逝后，便开始不沾半点荤腥，每日都吃斋念佛，而这诵经更是每日早晚的必修课。

仆妇连忙道：“是，这个时辰应该快完了，小公爷请进去等吧。”

裴君烨点头，轻车熟路地往内堂走去。

老夫人起得早，内堂内外都有丫头婆子开始走动，见到他都齐齐停下手里的活恭敬行礼。

丫鬟挑了厚厚的棉布帘子，裴君烨微微低头走进去，绕过门堂前的青松梅竹琉璃板屏风，走过一截转角回廊，进了内暖阁——这里烧着地龙，正当中的花团锦绣锈红地毯上还放置着一只圆形焚香炉鼎，精美细致的镂空鼎顶上，袅袅有烟雾升起，屋子里充斥着佛香的味道，恍惚间只让人觉着这并非是什么国公府，倒像是进了寺庙一般。

内屋暖盛，丫鬟将裴君烨的外袍褪下，有婆子见到他后赶紧进隔间的小佛堂禀报。

半晌后，一位身形高瘦的老妇人被扶了出来，她头上戴着的檀色抹额遮住了大半的花白发丝，额心镶了一颗拇指大的南珠，圆润光泽，一看就不是凡品。

她身上的碧青色的五蝠织绣对襟袍，老人的干瘦细长的手里捏着一串色泽饱满的福寿珠，眼神不同于普通的老妇，她眼神明亮，面色甚至微微泛红，一看就知气色好的不得了。

见到长孙，裴老夫人难得笑眯了眼，向他招招手，“坐那么远作甚，来坐我旁边让我好好看看你是瘦了还是胖了。”

裴君烨内心有些愧疚。

这次从南江回来，他也只是匆匆拜见过祖母，还没能叙叙话就又起身走了，见到裴老夫人不生气，他赶紧起身凑上去：“祖母仔细瞧瞧。”

自从两年前安阳候一门发生的惨案，从前活泼开朗的孙儿就变成了冷冰冰的模样，不会笑也从不与人亲近，媳妇有心安排婚事，却都被他以借口推诿了。

如今愿意亲近她，并且好似以前的性子，是不是证明他已经渐渐释怀了呢？

裴老夫人很惊喜他的举动，忍不住这样想。

她心里头有这想法，面上却不显露分毫，依旧笑着道：“恩，瘦了些，在外头肯定没有家里好，这次回来就别到处跑了。”

裴君烨也笑：“让祖母成日为我担忧，是我的错。”

“你母亲惦记你，”裴老夫人试探道，“她知道你不愿意娶妻，特意推了之前想看好的人户，一心只求你能常回来住。你也体谅体谅她，毕竟......谁也不愿意发生那样的事。”

裴君烨清楚她指的是什么，脸上的笑意收了不少，恭敬道：“祖母多虑了，我不是因为这才躲着不回来。”

裴老夫人瞧见他这模样，还想要说什么，却听外头有人进门，一进门便道：“怎么回来也不说一声？”

却是一位面容急切的妇人出现在门口，她年愈四十，却因保养得当看上去只有三十出头，鹅蛋脸，一双眼睛与裴君烨长得十分相像，只是她眼下青黑，皮肤有些黯淡，整个人看上去很是疲惫。

这位就是现任国公夫人孙氏。

她见了坐在裴老夫人跟前的儿子，脸上是抑制不住的笑意：“君儿，你回来怎么也不说一声？”

裴君烨起身行礼：“母亲。”

她看着他的脸，眼里泛起泪意，牵过他的手慢慢道：“你还在怨我？”

“不敢。”裴君烨眉眼平静。

孙夫人咽下喉头酸涩，“我知道你不高兴，可你院儿里始终只有一个姨娘，孩子也只有襄儿一个女儿，你瞧瞧你二弟，过了初春，就是第三个儿子了，可你——”

她是真心实意为裴君烨着急。

原本她属意安阳候的二姑娘江莞，那小姑娘无论是德才品行，还是样貌，都与自己儿子是一对璧人，更别说他们自小一起长大的情份。可以说除了三媒六聘的面子流程，她已经是裴家公认定下的长孙媳妇了。

可每次与安阳候世子夫人说起这事，她都推拒说让江莞自己做主，开玩笑，一个姑娘家再受父母宠爱，婚姻大事不也得长辈做主？哪能由着自己胡来？

她心下不喜，但儿子偏生就中意她，她做母亲的不好跟自己的儿子较劲，于是也就忽略了这点。

可正是由于这点，才让裴家险些落到与安阳候一族牵连的下场。

她庆幸的同时，又对江莞感到惋惜。

老爷及时将君烨灌了迷晕的药，让他在屋里睡了整整八日，待到他醒来时，刚好传来了江家二姑娘跳明山湖自尽的消息——

他发狂一样地去明山湖寻找尸首，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最后没能找到尸首，他一直都认定江莞没有死。

因此即便有了姨娘，也从不提娶妻的事。

孙夫人觉得他是将正妻的位置给江莞留着。

可即便没死，这么久了也该出来露个脸了吧？

裴君烨能耗，她却只有干着急。

“祖母，我今日来叨扰，一来是想看看您的身子，二来......是我带来了几位客人，姑且要在咱们别院住两日，特地来禀告一声。”裴君烨自动屏蔽她的话，态度冷淡道。

裴老夫人看了孙夫人一眼，默默地叹了口气，面上带着笑容道：“我知道了，让人接应下就是，缺什么少什么让丫头去库房就是，绝不会薄待了。”

裴君烨点点头。

裴老夫人看着尴尬的气氛，以及孙夫人面上的失落，她不动声色道：“难得回来，陪我吃顿饭吧。”

裴君烨原本酝酿着要走的话，没想到裴老夫人主动说起，他只好应下：“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