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啸云像是没看出林诗音和黛玉对他的防备，只顾着谈天说地，又自己劝自己酒，直到半酣，才在林诗音的劝阻下停了杯。

龙小云看起来也是真高兴，一直不顾母亲白眼，在旁给父亲一杯接一杯地斟酒。这时才放下酒壶，看着黛玉笑道：“小姨，我师父什么时候回来？”不等黛玉回答，眼睛转了转又道，“不对不对，下次见面，我是不是得叫姨父了？”

龙啸云尚不知这件事，听他说起，便笑道：“你拜了师父么？”细想想他话里意思，便有些惊讶起来，也望着黛玉道，“莫非大妹妹……”

林诗音打断他的话，嗔道：“妹妹要成亲了，难道你不知道是跟谁？”

龙啸云噢了一声，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拍着脑门道：“我真是喝糊涂了！除了我那兄弟，大妹妹眼里哪还看得进别的人！还好我回来得不算晚，赶明我就去帮大妹妹操持，总要让你风风光光地出嫁！”

这话却正碰在黛玉心上。只是龙啸云这人，她全然不敢相信，更不愿提李寻欢出门的目的，只含糊道：“还早呢。他出门都半个多月了，连个信也没捎来，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

“这怎么行！”龙啸云一听就是大惊，跟着便拍胸膛道，“妹妹告诉我，他去了哪里，我立马出发把他押回来！婚期在即的，他还这么不顾家，我得替我妹妹作主！”

这话说得倒是热情关切，连黛玉对他有成见的，都不禁思忖道：“难道他竟真的改过了？”又想他要是不再把李寻欢视作眼中钉，这件事托了他，倒比自己前往更为妥当。

因顿了一顿道：“只是龙四爷刚刚任职，恐怕事务繁忙，倒不好劳烦的。”

龙啸云听出她是客气，就站起身笑道：“多大的个官，难道还离不了我了？我去找上司说说，不过告个三五日的假就完了。妹妹的事可耽误不起。”

黛玉见他说着就要离席，更信了他几分，忙道：“他是去了扬州，路途又近，这么久没消息，我才有些疑惑。龙四爷若是能打听个消息，哪怕是另去了别处，我也就不挂心了。”

“好，就是这么着！”龙啸云一笑，转身就往门外走去，走了两步，却又转头道，“我这就去告假，然后前往扬州，妹妹只管等我的消息便是了。”

不知不觉的，黛玉就暗暗松了口气。

龙啸云出门之后，倒是真的去了镇抚司衙门。他不过新提拔的一个小小的校尉，连腰牌都没有，但因为近日才来，门里门外先混了个脸熟，又提到荆无命的名字，却也没人拦阻，由得他直入后堂。

尽管和荆无命共事已经数日，但龙啸云一见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尤其是那双犹如烈火烧尽只余残灰般的眼睛，就忍不住心里一抖。

这个人，恐怕什么都能干得出来。

这就是龙啸云对荆无命的看法。

然而荆无命又是这镇抚司中说一不二的人物，尽管没有正经的百户头衔，但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地位，仅仅次于千户镇抚使。

所以眼前的这件事，龙啸云正急于向荆无命禀告。

“听说瑶琳县主和李寻欢已经定了婚期……”

龙啸云一边带着些疑问的语气开口，一边端详荆无命的神态。

然而荆无命只是极为平淡地“嗯”了一声。

龙啸云只得继续道：“那么李寻欢在这里的事，会不会给我们……不，是荆大人带来麻烦？”

荆无命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只道：“不要叫我大人。”

从扬州到京师的路上，龙啸云已不止一次出言巴结这个看起来毫不起眼的年轻人，但荆无命就像没有感情一般，每次都只回答这一句话，纠正他对自己的称呼。

龙啸云立刻道：“是，是。那么荆先生看……”

荆无命冷冷地打断了他，道：“瑶琳县主知道他在这里？”

龙啸云赔笑道：“那当然是不知，不过……”

荆无命道：“你怕什么？”

龙啸云一直也不习惯这个冰冷的年轻人直来直去的说话习惯，只得咳嗽一声，道：“这位县主……性子很是刁钻，倘若我不把找人的事接下来，恐怕她真的敢前往扬州，万一坏了上官大人……哦，是上官帮主的大事……”

荆无命终于瞟了他一眼，道：“你答应她去找李寻欢？”

龙啸云忙道：“是，是。我想，李寻欢在此处的事，自然是瞒得越久越好。”

荆无命似乎思考了一下。

龙啸云知道，他在上官金虹身边的时候很少思考，因为他只需要听从上官金虹的命令。

他也只听上官金虹的命令。

这样的人并不擅长动脑，很多复杂的事他宁可选择不去想。

所以龙啸云小心翼翼地道：“依属下来看，江湖中还没有人知道李寻欢已经失踪的事，只要我们再稳住瑶琳县主，一切就都如常进行。等拖过了婚期，瑶琳县主恼了他，他再有什么事，县主也不会过问了。这其间帮主行事之时，也大可以接着往李寻欢头上泼一泼脏水，等他到了全江湖人人喊打的地步，这个人是活着还是死了，又有什么分别？”

章一百三二 虚伪的对话

荆无命沉默地听着，直到最后才“嗯”了一声，表示同意。但他紧接着道：“我记得你是李寻欢的结义兄长？”

龙啸云登时被噎了一下，忙道：“的确如此。本来我与他兄弟情深，是断不会闹到如此局面的，但他不顾念我们手足之情，先与内子勾搭成奸，如今又搭上了瑶琳县主，居心可鄙，由不得我不和他断交绝义！”

这一番话说得正气凛然，还带着隐忍的痛心，不要说旁人，就连他自己都有几分信了。

荆无命静静地听完，便开口道：“我终于知道为什么帮主会收下你了。”

龙啸云眨了眨眼，不知道荆无命要说些什么。

荆无命继续道：“青天白日的，睁着眼睛说瞎话，说的还是这么不要脸的话，你居然能面不改色，这一点恐怕没有第二个人能做得到。”

换了一个人来说这些话，摆明了是指着龙啸云的鼻子在骂，但是荆无命说得很平淡，完全没有语气和感情，好像只是在讲述一个他刚刚认识到的事实。

所以龙啸云也没法子和他生气。

荆无命又道：“你现在打算怎么做？”

他确实发现龙啸云动起脑子来要比他自己有主意得多，所以他只让龙啸云动脑子就够了。

龙啸云谦卑地躬身道：“我还是先去见一见李寻欢，劝他两句。”

荆无命道：“他现在还能听你的劝，就是白痴。”

龙啸云却突然露出了一丝自信的笑容，道：“他不会不听的，因为他还要考虑瑶琳县主……”

李寻欢现在确实在想着黛玉。

他一向是个考虑别人比考虑自己要多的人，而黛玉，则是他如今考虑得最多的一个。

黛玉一定还不知道他落到这样的境地，还在等着他回去。

可是他没有任何办法可以安慰她。

他想得有些出神，几乎没有发觉龙啸云的到来。

龙啸云只能装模作样地咳嗽一声，见李寻欢的目光透过栅栏转向自己，才打开牢门，走了进来。

李寻欢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龙啸云只得再咳嗽一声，手指虚握在口边，才开口道：“兄弟在这里住得惯么？”

尽管他的动作已经表现出心虚，但能把“兄弟”二字叫出口，也确实值得佩服。

李寻欢看了他一阵，才道：“还好。”

但是这短短的两个字立刻被咳嗽声湮没了。李寻欢的咳嗽比龙啸云要剧烈得多，而且久久没有停止，可他甚至没法举起手来掩住口。

他的手脚上都戴着沉重的镣铐。

龙啸云似乎十分关切地蹲下身去，看着坐在墙角，咳得无法抬头的李寻欢，却什么也没有做。一直等到他的咳嗽渐渐止息，才伸出手去，在他身上各处要穴都点了一指。这不会禁锢住他的行动，但会让他使不出力气。

李寻欢急促地喘息着，还是没有说话，但心里有些疑惑。

以他现在的状况，龙啸云完全不必如此小心。

但龙啸云的举动很快解释了这个疑问。

李寻欢看着龙啸云打开了自己的手铐，又从身后的提盒里取出一只青花瓷瓶，递到自己手上，就忍不住笑了一笑。

“难得你还记得这个。”他一边笑，一边打开了瓶盖。一股清冽的酒香立刻冲进了这间狭小而阴暗的牢房。

李寻欢目光一亮，赞了一声“好酒”，就直接仰起头，把一瓶酒尽数倒进了喉咙。

芳香的酒气掩盖了他口中的血腥味道，也让他嘴角的血渍不那么明显了。

他直接把一瓶酒喝得一滴都不剩，才抛下了酒瓶。

想是接连十几日不进饮食的缘故，只这么短短的片刻工夫，他的眼中就蒙上了一层醉意。

龙啸云看着他，叹气道：“你的脾气也未免太好了些。”

李寻欢笑道：“我对给我酒的人一向脾气都很好。”

龙啸云摇头道：“你就不怕我在酒里下毒？”

虽然这么说，但龙啸云看着那双充满醺然之意的眼睛，也有些担心他已经醉了。

醉了，很多事就不容易说得清楚了。

好在李寻欢立刻道：“你想要我的命，随时都有机会，何必还多此一举？”

龙啸云只得苦笑了一下，道：“你对我也太和气了。我以为你会骂我一顿。”

李寻欢淡淡笑道：“我自己眼瞎，为什么要骂你。”

他终于还是刺了龙啸云一句，但这一句也已经是他的极限。

而且龙啸云听出来，他没有再像以前那样，叫自己“大哥”。

他终于不再承认与龙啸云之间的兄弟关系了。

龙啸云不知不觉地竟松了一口气，再开口时，却还是语气温和地道：“让你暂时住在这里，也是不得已。你要好好保重身体，免得有人……有人为你担心。”

这几句话说得十分无聊和含糊，李寻欢却蓦地目光一寒，冷声道：“你们对她……”

话未说完，他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这一次他索性俯下身去，整个身体都蜷缩在墙角，咳出的血很快就沾湿了袖口。

龙啸云等了很久，才回答他道：“瑶琳县主现在很好，帮主不会动她，我们手下人自然也不敢妄为。但是你知道，如果她晓得你在这里，她会怎么做？”

李寻欢突然觉得，心里被谁紧紧地揪了一把。

他当然知道黛玉的性情脾气，那是一个外表柔弱、却有着坚韧内心的女孩子。

而且她对于要达到的目的，其实相当固执。

如果她知道自己在这里，在镇抚司的诏狱里，怕是要即刻进宫，当面去找皇帝要人。

然而上官金虹和金钱帮的所做所为，本来就出自皇帝的授意。那么把自己关在这里，自然也是。

皇帝怎么会为了一个一时兴起封的县主，就打乱已经定好的计划！

到时候吃亏的只能是她。

只是想到这种可能，李寻欢的心就已经快要跳出胸膛来了。他绝对不容许这样的事发生。

哪怕他要永远待在这里，待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一直待到死，他也不能让黛玉受到一点伤害。

想到这里，李寻欢就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迎着龙啸云的目光道：“要我做什么？”

龙啸云立刻就笑了，同时从提盒中又拿出一些东西。

一套文房四宝。

这种东西出现在牢房里，实在是很奇异的事。

但龙啸云面不改色地将纸铺了开来，又磨好了墨，将笔递到李寻欢手里。

纸是上好的松江谭笺，墨则是徽州桐烟墨。

李寻欢提笔蘸了墨，却又笑道：“这墨画写意最好，写信倒是浪费了。”

说着突然又咳了几声，倒把一口血喷在了纸上。

龙啸云摇头笑道：“也只有你，在这种时候还讲究这些。”说着便想换纸。谁知李寻欢止住他，手中笔一落，寥寥几笔，已绘出盘虬苍劲的梅枝。纸上点点血迹，恰似枝头半开的梅花，从生动中透出一股凄艳来。

粗俗如龙啸云，也不禁赞了一声“好”，拿过这幅梅花图来放到一边，才换了张纸，笑道：“县主原托了我，不论好歹，带你一个信回去。你自然知道要怎么使她安心。”

李寻欢点点头，信笔在纸上写了几个字，便抛下笔道：“话多了反倒不好，就这样罢。随你说我去了哪里。”说罢已觉得全身乏力，向后靠在墙上，闭上了眼睛。

龙啸云拿起信来看了看，见没什么特别的讯息，便叠好放起来，又要拿那张梅花图时，却见李寻欢睁开眼，抢先夺了过去，几把撕了个粉碎，跟着便大笑起来。

直到龙啸云走出诏狱大门的时候，似乎仍能听见他伴着咳嗽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