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吟随手在街上买一把油纸伞，撑开挡雪，而后一路直奔青鸾坊。

待她到了坊内时，外头落雪已经轻了不少，隐约几片偶尔飘下。

龙吟站在雪中，瞧了一眼门口童，提起衣摆便要进门，不料被两人抬手拦住。

“这位公子请留步。”

龙吟以为是要钱，掂量一把钱袋给他，不料被少年退回来。

后者见她冥顽不灵，干脆点名开口，“龙大姐，我们这里不欢迎您。”

龙吟皱眉，上下打量自己。“如何认出是我？”

那青衣少年回手一指，龙吟却见大厅内梁柱上贴着一副画像。自己女装的，男装的，扮成大汉贴胡子的，应有尽有，下面一行正楷大字“此妖女不得入内！”

龙吟着实一愣，跟着噗嗤一声笑出来。

“谁话的？倒有我两分神采。”

“你这人还要不要点脸皮。”

二楼楼梯传来一阵连木声，龙吟抬头看去，却见一身如火红衣桃色恹恹走下来，瞧见龙吟，更是没好气。

“这里不还你，请回。”

“哟？这般无情？忘了你当初扯掉我衣服，叫我姐姐的时候了。”

龙吟推开面前拦路少年，直接走到桃色面前，“这青鸾坊是你开的？这么情绪化做生意，迟早要关门大吉啊。”

“那不干你的事。”

“那干不干客人的事？”龙吟随手摸向钱袋，想起里面只是碎银，干脆放下，改为拔下头顶挽发的玉簪。

“你应该是识货的，这个价值千金，我今用它来买一个消息。”

桃色转过身去，作势上楼“不卖。”

“关于羲和的……”

龙吟望着桃色背影，那火红的人儿听闻羲和两个字，果然一滞。

龙吟见有戏，忙追上去，跟桃色并肩而行，“弟弟，你就给我听听嘛，就当是讲故事咯？又有钱赚，这世上谁会和钱过不去啊？”

桃色别有深意看龙吟一眼，他张了张口，似乎想什么，但最终只是颔首：“虽我来。”

龙吟知道，那一刻他脑中定然闪过了千万种想法，但究竟是什么，令他咽了回去呢？

龙吟自知没有撬开桃色嘴巴的本事，便乖巧跟在桃色身后，两人来到独立一桩楼，桃色在前方掌灯引路，最终来到一满是竹简的屋内。

少年进去翻翻找找，好半晌，才灰头土脸的出来，没好气的将手中野史塞给龙吟，并顺手拔走了龙吟头上的玉簪。

龙吟正聚精会神的拆竹简，被桃色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一愣，下意识抬头，不料没有挽发的玉簪，青丝瞬间落了下来。

她惊慌着一张脸，定定看着桃色，后者也同样定定看着她。

“有什么问题！？”

龙吟知道这屁孩看不上自己，也不啰嗦，哼了一声转身要走，可气势汹汹刚走没两步，又停了下来。

桃色不耐烦瞪她，“又怎么了？”

龙吟勉强干笑：“我这还有一些碎银，你看，能不能把这野史给我念出来？我，我喜欢听故事。”

“……”

桃色一时无言。

龙吟更是尴尬难以自处，当初她是下定决心要识字的，但难为人的是，这竹简的记录方式都是篆，她不认得。

桃色本来不想搭理她，但似乎又有什么顾虑，顺手一把抢走她腰间钱袋，哼了一声在前面继续带路。

龙吟知道，这是答应了。

两人一路来到顶楼，桃色掌灯，摊开竹简。

“这里只是一本供人赏玩的野史，你别当真了。”

“我只是听听而已，你快。”

夜色彻底暗了下来，屋内灯光昏暗，只掌了一盏照纱灯，烛火偶尔明灭跳动，连带着龙吟的心都揪在一起，生怕桃色这子反悔。

好在桃色平时不喜欢龙吟，但做生意还是将就信誉的，将竹简摊开，一句一句念给龙吟听。

桃色的声线是少年独有的青锐低哑，随着他薄唇开合，龙吟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那个叫羲和的风华女子。

原来她遇到苍越来时，还是年少模样……

十年前。

子夜闭月乌云散去后，苍白月光泼洒下来，照亮满院大火肆虐后的狼藉。

“娘？”

所有救火百姓与官吏都疲倦撤走后，一声谨慎心的呼唤自后院颤抖响起，半晌无人回应后，荷塘荷叶下探出一颗湿漉漉的脑袋。

“娘？”

荷塘中胖嘟嘟女孩不死心又一声低唤，再三确认周围无人后，心翼翼自池中爬了上来。

“阿姐……”

女孩身后又紧跟一五岁大的男孩，精致的五官粉雕玉砌，只可惜一双大眼痴傻失神，为他减了两分惊艳之感。

“云开，你先别出来。”

女孩担忧将男孩往池中按了按“等我找到娘亲后，你再起来。”

“我不要。”男孩反抗“阿姐好捉迷藏的，可我们等了这么久，都没有人来找，云开不玩了。”着手脚并用爬上青砖地面。

女孩比男孩长不了几岁，到底拗不过男孩，只得将男孩心护在身后“那也好，你跟在我身后，要是有什么不对，就赶紧跑，知道吗？”

女孩嘱咐完男孩，这才牵起弟弟的手，蹒跚向前院走去。

越往前走，场景越是荒凉。

曾经的大殿房屋不再，只剩下些零散框架沉寂在夜色中，草木梁柱都化为灰烬，黑烟夹着热浪飘向空中。

再往前走，浓烟呛进口鼻，女孩一阵咳嗽后流下泪来。

“爹，娘，你们在哪……”

矮的身子极力克制恐惧，颤抖跑到一具又一具尸体边，试图找到活口的存在，然而每次惊恐之后，换来的都是无尽的绝望。

“阿姐，等等我。”身后的男孩蹒跚紧跟着她，奈何女孩慌张失神在前走的太快，后方人，脚下一个不慎绊倒在焦木上“阿姐！”凄惶的叫声令女孩猛然回神，也正是这一瞬间男孩身后土墙倾倒，向男孩直直砸了下来！

“云开！！”

女孩一声尖叫，待向男孩处奔跑时为时已晚，惊惶的哭声戛然而止。

尘烟滚滚，满院寂寂。

同是一片苍穹之下，有人因家破人亡泣不成声，有人因歌舞升平欢笑一片。

帝都南街阑珊灯火下，烟花巷柳，鱼龙混杂，俗世人间烟火在这里缤纷呈现。

然而正是这俗世之中，街末一人与眼前浑浊柳巷格格不入，那人自一阵烟波处缓缓踱步而来，一身白衣如烟云闭月，不染凡间霜雪，清瘦的身影并不高大，却意外给人压迫之感。

那人自巷末走出，细看竟是一清俊青年。

青年右手握剑，一双清远墨瞳慢慢打量四周，不为世俗所扰，他未言语，但奇异的，周围人不论男女皆望向他。

这孩子太过吸引人。

沉寂许久，终是楼上的花魁最先发出银铃脆笑，向楼下路过少年挥手“这位公子，深夜行路疲倦，可要上来坐会儿？”

青年闻声微微抬首，唇角抿出一道冷峻的弧“你？”

楼上女子此刻亦是看出少年身份，吓得登时后退半步。

走至花街尽头，少年鼻前呛人胭脂香得以散去，他深呼吸空气中一缕瘴气，睁开眼，眸中冷光湛湛。

“云开，云开……！”

荒府灰烬堆中，女孩扒开男孩身上泥土木桩，抱着即将冷却的身子不停摇晃，脏黑的脸满是泪痕，声线已见沙哑“云开你醒醒，醒来啊！”

怀中男孩蓦然呛咳一声，唇角溺出血来。

男孩双眼缓缓睁开，痴傻退去些许，不过依旧一脸茫然。

女孩满眼裂痕，结果下一刻她诧异发现，本是了无声息的弟弟，此刻正睁着点漆大眼望着她。

“云开……你没事了？”

女孩诧异对弟弟捏捏摸摸，她明明亲眼看见土墙砸到云开身上，结果他却安然无恙，甚至发丝都未曾受损。

怎么回事？

女孩放心不下，回头一看，才知是房屋架子挡住了土墙。

真是老有眼。

女孩指着云开被砸的心窝“这疼么？”

面前孩子一双黑曜石般大眼深沉沉看她，并以余光警惕打量四周，并不做声。

“砸傻了？你话啊，回答阿姐，疼不疼，啊？”

男孩上下打量一番女孩，几不可闻摇了摇头。

“那这？刚刚你似乎扭到脚了。”正欲脱下云开鞋袜，结果背后蓦然霜白剑光闪现。

女孩剧烈呛咳之下还不忘捂住弟弟口鼻，生怕自己如今唯一的亲人再受到伤害，结果这平日里对自己言听计从的弟弟，今日意外有主见推开了她，一双大眼深沉沉向剑光方向望去。

“云开？”

后者惊异且受伤，顺着云开视线扭头，结果这一看，见到了毕生都不能忘的场景。

此时恰逢日出高起，冉冉微光尘埃之下，那青年持剑步步踏雾而来。

是青年，其实仔细一看不过十几岁年纪，一身白衣不染纤尘，这一刻花云溪脑中闪过只有《集异录》中一句：九之上，真仙不食人间烟火。

这人给她的感觉便是谪仙临世，可望而不可即。

由于对方背对着光，逆光方向使女孩看不清他容貌，不过自对方衣着来，好似仙人。

“你是谁，来我家做什么！？”

“见过一紫衣之人么。”

这人话声如同他衣裳一般清冷，不带任何感情。

“没有。”

那人又轻睨她一眼，看向她怀中云开时微微皱眉，又向前踏进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