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武堂外，楚老爷子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而管家老李目光炯炯的看着叔侄二人的亲呢举动，正欲开口对老爷子说些什么，老爷子并没有注意到老李的举动，目光很是茫然。

若换了平时，别说老李如此显而易见的举止，就是周围有个风吹草动他也一清二楚，直到回过神来，欣然向老李摆了摆手，表示他没事，然后带着老李悄悄离去，轻轻的来，轻轻的走，不带走一片云彩，很是潇洒。

除了星辰注意到之外，甚至连楚天意都没能发现二人。

“老爷，老奴……有句心里话，不知当讲不当讲？”老李恭敬问道。

“老李，你我虽为主仆，这么多年来，你深明大义，忠心为主，放着好好的将军不做，屈身来镇北王府给我当了这区区的管家，若不是我，你现在早也怡享天年，含饴弄孙，更不需要承担这王府里大大小小的琐事，你还不了解我吗？有话直言便是，何须藏藏掖掖。”

“老爷言重了，老奴就逾矩这一次了，我觉得您应该叫少爷过来，跟他谈谈，爷孙多年未曾亲密交流，总归生疏了些，应该跟他谈谈心里话。”老李正色道。

老爷子笑道：“是星辰让你来当说客的，臭小子，上次闯的祸，他也知道不好意思了，莫不成嫌我给他擦的屁股不干净不成？”

“老爷，您说的这是哪的话呀，少爷最近倒是对我尊敬了许多，不过老奴对老爷忠心耿耿，若非当年老爷救了老奴一命，老奴现在还不知埋土何处，况且您俩是爷孙，一家人有什么话不好说呢，何须老奴转达。老奴虽说已在王府打熬多年，但仍是一个外人，于公于私，绝无半点私心，只是觉得老爷也该夸奖一下少爷的……”

“不过你提醒的是，这么多年了，跟孙儿还真有些不太熟悉的，虽说打着骨头连着筋，但俗话说的好，三年不上门，当亲也不亲。我的确是疏忽了孙儿，做人家爷爷的确不过关了，你这老家伙，指桑骂槐呢？”

老爷子的语气很轻松，心情很惬意，他对老李的忠心耿耿是看在眼里，放在心上的，这么多年也的确是将对方视若兄弟的，小李能说出这一番话，足可以见他对星辰的关爱，爱屋及乌之下，看向老李的眼神愈发柔和了。

“老爷，关于三少爷和孙少爷的谈话，您不觉得有些蹊跷吗？孙少爷整整一夜未曾合眼，似乎三少爷说的话刺激到了他。”

老爷子闻言点头笑道：“连你都看出来了，我能不看穿天意的把戏吗？老李，恐怕天意是将整件事和盘托出，魏进忠，司礼监掌印，天上权宦，这几个词刺刺入骨，我恨啊……”

老爷子话没说完，老李赶忙上前一步道：“老爷，王府还有敌人间谍尚未扫除，先前影子卫数次向我禀报，只是以前您政务繁忙，又恐打草惊蛇，故而老奴连讲武堂内外的间谍尚未扫除，如今影子卫虽己行动，但恐怕仍余许多看不见的眼线，咱恐怕还得三思而后行。”

老爷子微微一笑，没说话。

老李却疑惑不解问道：“老爷，这是何意？先前的间谍尚未消灭，怎么您却如此满不在意？”

“哈哈，老李，如果你是我，见到自己的孙儿终于开窍了，在众目睽睽之下风光无限，甚至可能是在一群未来将会震撼整个帝国的将士面前施展雷霆手段，权术造诣功参造化，星辰能想出这般主意，若是统兵为将，必然可成将帅之才，异日南征北战，立下不世之功，你说说，我有何憾哉？至于王府安危，自有影子卫处理干净，何须杞人忧天。”

老李瞬间跪拜，磕头在地道：“影子卫为了给王府解忧，为了救少爷和咱们整个王府的命，冒着掉脑袋的干系给老爷您守住这大门，不说为报知遇之恩，肝脑涂地那么离谱儿吧，却也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啊！望老爷开开恩，您的一句话可干系这许多人的性命，就是给老奴一个体面，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咱手下人不怕死，就怕死得不清不楚，连为何而死都不知晓，您……开开恩？”

老李磕头如捣蒜的一番话，楚老爷子当场变了脸色，花白稀疏的眉梢一挑，却碍于当年情分，双手微抬，示意老李起身说话。

老李亦不敢太过放肆，一张老脸青红不定变幻许久，他也是左右为难，自己竟然如此对老爷子说话，有违主仆之分，历朝历代都没有这样的先例。

老爷子哈哈大笑，嗓音温润醇厚。

“什么开不开恩？老李呀，你终归还是那个万军阵中取上将首级的李希烈，这么多年了，只消你点个头，别说王府里，哪怕是朝廷里，天下之大，你何处不可去，就算加十个八个要求，老夫也二话不说应了，老李，你说对吧！”

老李却是受宠若惊道：“老奴能保住这血肉之躯，在王府里苟延残喘三十年，己是心满意足，别无他想。”

楚老爷子笑着正打算再说点什么，老李仿佛跟他心有灵犀似的，抢在他面前开了口。

“老爷无需多言，当年的李希烈早己死在那场烈火之中，那个纠纠武夫如今只剩一副病体残骸，只能为王府略尽薄力而已。”

今日的老李似乎对老爷子的态度有些古怪，老爷子眼角瞥了暼面色奇怪的老李，笑道：“先帝还在时曾语重心长对我说过，横刀立马，唯我李大将军，上将之姿，喻于言表，你的战功连先帝都是看在眼里的，只是……”

“罢了罢了，既然你心意已决，老夫也不多勉强，若有一日你改变主意，有何要求，但说无妨。”

老爷子眯着眼睛，老脸笑得异常灿烂：“幸亏先帝没能将你收入麾下，否则……老夫今日可就错失一个至亲至爱的手足兄弟，一位为老夫打理王府的好管家。”

“原来先帝当年竟然这般看中老奴，可惜老奴人微言轻，否则，当与先帝浮三大白。”

老李仔细想了一想，脸色古怪道：“老爷子您这一招可够毒的，莫要取笑了老奴，先帝何等身份，老奴何等身份，九五至尊焉能见老奴这等卑贱之人。”

“毒，不不。”

楚老爷子好像在想着什么，有些神思不属。

“唯有这样，先帝才能真正物尽其用，人尽其才，昔日先帝曾言，有朝一日，必网罗天下英才，尽收入其彀中耳！先帝是真正做大事的人，手掌天下权，焉能为小事干扰，我知道他是要腾出手去做更重要的事情，也唯有这样的办法，那就是不论出身门第，在军队中实行他的军功爵制，真正做到节余人力，激起将士的斗志，发挥将士的才智，可惜……”

老李不解的问：“老爷，有何可惜？先帝的才能固然远远在众人之上，但他的军功爵制老奴也曾听闻，当时就有一位威名远播、战功赫赫的大陆名将评论其异想天开，老奴也觉得那位大陆名将颇有几分道理。”

“若是天下人皆能理解，那先帝的想法也不再是那么可贵了，圣人之学，庸人岂能知晓，不识此中真意，却始终争议不休，似乎他们个人的愚陋之见竟能胜过一国大帝，不在其位，不谋其政，那些人的话，老夫是嗤之以鼻，可笑，可笑矣！”

老爷子微微一叹，他对先帝的感情很复杂，老爷子救了他，对他有恩，他还给老爷子一个大大的恩情报答，在数次征战中，双方结下了兄弟情义，兄长当皇帝，弟弟当王爷，这是先帝对老爷子的许诺，若没有之后的事，君臣佳话全始全终，流传千古，亦是一桩美事。

“先帝不管是治军还是治国，都是一把好手，至少到目前，我遍览史书，再也没有，再也找不到如先帝这般理想的君主。为何他要……”

老李看着眼前的老爷子，表情一派云淡风轻，走到老爷子身边，拍了拍老爷子的肩膀，他分明捕捉到老爷子眼中一闪而逝的惋惜，那惋惜中又带着些许仇恨，老爷子对先帝的感情太复杂了，真是放不下。

是非成败转头空，几多恩怨几多愁，三十年宏图霸业，说与谁听？知音少，弦断帝己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