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场下的寒门医者来说，少年这番话是他们想说而不敢说的。一直以来，寒门医者要想出头，就只有加入医道世家一条路可选，但医道世家有自己的子弟，怎么会重视这些外来的没有血缘的门人呢？可是若全靠自己去探索，那是一个太艰苦太漫长的过程，学成之后依然会面临来自大族的打压。

现在少年出声呛这位医道巨擘，也唤醒了诸寒门医者心中的不甘，给他们压抑的情绪找到了一个宣泄口。可以说他们的路原本已经被几大家族给堵死了，而现在有一个人突破重围闯了出来，还骑到了几大家族头上耀武扬威，那他就应该是众望所归的。

“这些小猫小狗都反了！”

吴家家主愤怒地往长桌上捶了一圈，可见他身体还十分硬朗。

“吴老啊，不然我们还是先走吧。”

另一位年龄看着和他差不多的花胡子老人劝他。

“走？那头名要颁给谁？那个从泼皮起家的暴发户家收养的狂小子？”

吴家家主对这个头名耿耿于怀，毕竟他吴家已经连续称霸了医道大会好几届，难道今年就要断了传承？

那花白胡子只是苦笑道：

“你看看这样子，能颁给谁？”

几位其他家族的家主也是这般无奈地看着他，吴家家主知道他们的意思是要给已经走下太极台的少年，可这并不是他能够接受的结果。

“那我家孙子呢？”

“哎哟我的吴老诶，事情都到这一步了，还惦记着你家那宝贝孙子呢……”

这几位觉得这吴老可能真的是被“龙头巨擘”的身份惯坏了，现在连基本的逻辑思维能力都没有，所谓“医者不能自医”，也许便是如此。

“还是先息事宁人吧。”

于是观礼台上几位宿老好说歹说，宣布了头名会给“佛手蔡”，终于把数目众多且不可干休的寒门医者们哄走了。而那得了头名的人本人却早已不知所踪。

……

老者意识飘忽，分不清眼前的是虚幻还是现实。大量的记忆回溯给他的大脑带来很大的负担，可这一切就这么自然而然的背自己曾经的名号带出来了，他不能控制自己不去想，只能痛苦地捂住了头。这些都是他人生当中实实在在地经历过的事情，而方才的一些只能算是自己的高光时刻，老者之所以如此潦草的过了这十年，不会是因为这些事。他自己也知道，如果记忆接着在他脑中迸发的话，接下来让他不好受的就来了。

……

“试了几次药都治不好我女儿的病，我要你何用？还号称什么少年神医，你不羞愧吗？医道大会的头名就是个笑话！江湖同道抬举你，但是记住，你永远都只是我夏家的家奴！”

夏府的书房里，夏老爷的情绪异常急躁，瞳孔里就像有火要烧出来，唾沫星子毫无风度地从嘴里蹦出，一部分甚至还沾到了他茂盛的胡须上。

夏老爷年轻的时候也是个**，后来在崇禹城也干过刀尖舔血的玩儿命勾当、提心吊胆地赚钱，但早在多年前就已经转型成了儒雅随和的老绅士，远离了打打杀杀，只在背后无声地操控着属于他的一切。

如今在任何人眼中，夏老爷都绝对是一个会好好讲道理的人。不过此时，他多年来为自己经营的形象全都被自己主动撕破，仿佛他还是当初那个为了利益可以流汗流血，在任何人面前都全无教养，人人都唯恐避之不及的亡命之徒，那时他什么话都敢说，也什么事都敢做。

在当初那个实力为王的阴影中的世界，夏老爷是崇禹城范围内当之无愧的最强者，这也是他后来可以挣出这么大一份家业的原因，即使是势力遍及全府的几大帮派，也不会轻易地与他发生冲突。但地位正水涨船高的夏老爷却在夏语雪出生后不久就退出了江湖，转而以合乎律法的方式平和地发展自己的家业。

很少人知道，其背后真正的原因是夏老爷的发妻当时身患了无名绝症，而当时的他却没有能力请最好的医生为她医治，等夏家终于成为崇禹城新兴的望族后，已是天人两隔、生死茫茫。

但是夏老爷万万没有想到，当初出现在发妻身上的病症，在同样的年纪出现在了女儿身上，这仿佛是一份诅咒，惩罚他早年的杀孽。而他问诊了不止一位名医，试过无数秘方、偏方，任是有多名贵的药材，进到夏语雪的病体里就如同石沉大海，一点不见效。

当年他失去了心爱之人，如今悲剧似乎是要重演。

夏老爷红着眼睛，用上了自己多年都没有碰过的恶毒字眼来咒骂着自己眼前这个低眉顺眼的年轻人，仿佛他才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一般。他并没有对他动用武力，仅是这一份滔天的怒意，就足以让少年感感受到天崩地裂，仿佛胸口压上了一座山的重量。

痛苦、无奈、愤怒、自责，他的这些负面情绪找不到发泄点，只能苦了这个撞枪口上的少年。

沙哑着喊出最后一句唾骂后，夏老爷的双臂终于也无力地垂了下去，他也知道责难少年并不能使女儿好起来，他也做出了一切的努力，不过依然是徒劳。

是啊，他又有做错什么呢？只是能力不够罢了，少年无法治好夏语雪的病，想必也十分自责，骂他一顿无法解决任何问题，徒增烦恼。

夏老爷抬眼看了看这个本来已经内定了要成为自己乘龙快婿，现在却无辜地挨骂的少年，他也相信少年和他一样，为了治好女儿，愿意做任何事，哪怕是……放弃她。

他替女儿拒绝了有权有势又与自己有旧的佟家的求亲，这还只是个中代表，事实上从女儿十八岁开始，就不断地有豪门来为族中后辈提亲，而她却偏偏只看得上自己家的这个小医者。虽然后来事实证明她的眼光确实独到，这少年的潜力极高，且已经开始在江湖上绽放属于自己的光华，“佛手蔡”的名字已经越来越响。

他为也女儿自己的选择把好了关，少年虽然出身贫寒，但医术高超，想来今后也不愁吃穿，更重要的是他为人真诚。夏老爷不想女儿去权贵门中经受波涛浮沉，希望她能过上幸福安稳的日子。

他原本以为自己的爱护能让女儿获得幸福，却没有想到一切还是逃不过……

又是无名绝症，二十年前，曾经从他手里夺走了心爱之人，如今又是……

“天命啊……呜呼！我的结局难道真的就是妻离子散吗……”

而少年低着头站在夏老爷的面前，大气也不敢出，等他骂完后，“扑通”一声跪在地面上。

“小人……求老爷再给一次机会，让我再试一次。”

男儿膝下有黄金，跪天跪地跪父母，呵呵，少年是被这个家里养大的，夏老爷在他眼中可能也是有如同父亲一般的恩情……只是不知道夏老爷是不是也这么想。

夏老爷的胸口还在剧烈起伏，他刚才激动至极，导致心脉有些不稳定。他缓缓地吐纳，也慢慢地冷静下来。

冷静下来的他更加绝望，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这小子虽然让他失望，但是夏老爷也知道他找不到比他更好的医者，现在唯一的办法是……

夏老爷深吸了一口气，好像是在对一个囚徒做死刑宣判，他必须让自己看起来更加的冷血与果断。

“不必了！我已经派人去霁都，现在看来只有佟家里那颗御赐的九还丹才能治好语雪的病。”

少年的心里“咯噔”一声响，医家之人，谁不知霁城佟家的九还丹。

说起这九还丹，还颇有些神话色彩，甚至有人就质疑其存在的真实性。那是****经的御医、也是天下第一名医鲍柏秉先生曾制得的一种神药，号称十年间试遍了世间所有珍惜药材，最后才制得这样一枚九还丹。据说为了搜寻制作九还丹需要的药材，太上皇还曾大费周章的传旨各府，令其不惜一切去协助。

这样一枚神药在制成以后自然是应该归皇家所有，毕竟在制作工艺里皇帝也花了大力气，制成神药离不开皇帝的支持。后来太上皇在位时，将其赐给了前任贲育阁龙骧上卿、秋宣侯佟霆，作为他戎马一生、为郑国强军贡献了全身之力的奖赏与荣耀。

少年还曾听说，佟霆侯爷与夏老爷曾是边军战友、生死之交，二十年以上的交情了。夏老爷卸甲回家从商，兼营一些黑道买卖，佟侯爷一生从军，最终站到最顶端。半年之前，佟侯爷就曾派了使者要替他的独子佟雷震向夏老爷求亲，却被老战友以不忍让女儿远嫁霁都为理由，婉言拒绝了。

九还丹如果真的有那么神奇，必然可以救治夏语雪，以两家的交情，佟侯爷想必也不会扣扣搜搜。

不过如今看来，佟夏两家这桩本来未始即终的婚事又要重新被提上日程，只是他呢……他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