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断鸿
作者:若涉渊水 | 分类:武侠 | 字数:44.6万
本书由零点看书签约发行,版权所有侵权必究
第一章 追兵·逮捕
“就是他?”
这是另一个人的声音,相对之前那声更加低沉一点,应该就是一同来的另一个人了。
“回大人,就是他。”
在跟前他能听得仔细,就是那名狱卒的声音没错,只是语气里没有了平时的懒洋洋,现在全是干练果断。
那位被叫作“大人”的低音炮没有再说话,似乎是在打量着栅栏里面面壁的他。
周围只有轻微的窸窣声,是那名狱卒再次比对牢房门上与自己手中名册的记录是不是一致,然后将名册收回自己衣袋里。
良久,狱卒开口道:
“人字戊卯牢房,郑琰玉公子,你有机会出去了。”
说的是“有机会”出去了,而不是通常释放犯人时说的“某某某,你可以出去了”,不同寻常。
好奇心在他的心里一潭水底冒起了一串小气泡。
他终于慢慢地把眼皮张开,先是有一瞬的惺忪模糊,只能大概看清楚那位“大人”身材颇高,比起狱卒伟岸了不止一点;等眼睛看得清楚了,就着柔和的月光,看见一身青色官服,上面用墨绿色的丝线绣着太细致以至于看不清的瑞兽图案,衣衽也用墨绿色缝住,上面还沾了很明显的泥土。
郑琰玉消瘦的脸上惊异之色一闪而过。
“府尹大人,有何见教。”
前朝始祖,得天下半后,在各地纠合精锐,以不同地形、不同气候为依据划分地区、立府征兵,最后得到能适应各种作战的天下精锐。立国时便把所设立的每个府邸都转变为一个地区的行政官邸,以府尹为最高长官,再慢慢在各地筑郭建城,委派向府尹的负责的官员治理,维持统治。
本朝皇族郑氏,历传三代,以姓为国,大部分制度都承袭了前朝,皇帝以下的主要官员以王、阁、府、城为级别,再小的官员那就排不上号了;其中王级都是皇室成员,阁级都在中央任职,府级官员就是一方区域的最大实权者。郑琰玉早年见识过府尹的青玄色官服,他也没想到自己一届囚犯之身,竟然会与这等大员扯上关系。
见这囚犯一眼便看出自己的官衔级别,那青玄色衣裳的大人也不惊讶,从袖子里面取出一张绢帛。
“这是调囚令,你要是愿意的话今天就能出来,算是戴罪立功,你好好把握吧。”说着递给栅栏里的郑琰玉。
嗓音低沉,又说得慢条斯理,看起来都是一副自如的做派。不过在郑琰玉看来这恰好暴露出他内心的一点急切,一来他来时太急,衣衽上也有明显的泥灰,二来他这句话说得太刻意,字数也太多。
所谓调囚令是一种对犯人的特殊减刑甚至赦免,其核心就是“戴罪立功”。制度起源于本朝始建时,户籍混乱,官府机构臃肿,政令不通达所以执行力不高;一般是国家工程所需的劳动力不足,或者是一些项目需要犯了事被抓起来的特殊型人才,这种情况就会使用调囚令征调正在牢里服刑的囚犯,减刑多少会根据你立的功劳决定。
被征调的囚犯虽然也会受专人监视,但总归好过阴冷的牢房,所以犯人们都把调囚令当成一种机遇。也有些走特殊门道的人钻了政策空子,把调囚令当成捞人的运作方法,这些年达官显贵家的纨绔子弟以一张绢帛消灾的事也屡见不鲜,狱卒态度较之前大变,还称郑琰玉为“公子”,明显是他看到传令者居然是个府级官员后,把他们当成了这一类人,也许还以为郑琰玉出身是什么不得了的家族。
狱卒哪里想得到,虽然栅栏外的“大人”是货真价实的府级官员,但栅栏里的这位“公子”却并不是什么显贵;这一张调囚令里的东西,可不是什么轻松的玩意儿。
郑琰玉没有伸手去接那张绢帛,既然对方心中急切,说是要自己抓住机会,其实这机会极有可能是自己找上门来的。
青衣官员看那张面有菜色的脸此刻气定神闲,心中也知道刚才自己说话太多,掩饰太用力反而显得唐突了,将郑琰玉没有接的调囚令转手给身旁的狱卒。
“你先下去吧。”
狱卒“哎”,应了一声,把调囚令双手接过去。按照律法规定,调囚之前需要把调囚令的编号、内容、签发与审核机构、执行人都备份记录一遍,还要查看执行人与签发机构的印章是否相合,这都是为了方便整理或者作为责任归属判断的凭证。
“小的斗胆请教一下大人的官衔和符信。”
狱卒客客气气,他一个小人物自然是不认识府级大员的。听潮府尹那是自己顶头上司的顶头上司的顶头上司,不管是不是府尹,府级官员都需要他小心翼翼地招呼。
青衣官员从衣裳里取出一枚精致小巧的铜印,递给狱卒。
“听潮清平司司丞,邹鸿。”
那狱卒记了名号,拿了铜印和帛书快步往回走,很快便听见走廊传回的回声越来越弱、越来越空旷,然后归于沉默。
“邹大人,”郑琰玉先开口打破沉默,“要我去办什么差事?”
第一章 追兵·逮捕
清平司,由朝廷设立,以处理江湖以及其它特殊事物的机构,因为直接向中央负责,所以和府尹没有从属关系,级别上是同级的。但是由于这个单位的特殊性,是个在诸多衙门之间画风不一样的存在。
郑琰玉之前是听说过清平司的,所谓司丞,即是副长官的称呼。清平司专门负责一些官府不好处理或者力不能及的事物。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因此里面人大多都功夫傍身或是身怀绝技,但是这样一个单位要征调自己,呃……反正郑琰玉用脚趾头也能想出来不会是什么轻巧的活。
“你挺聪明的,不过太聪明可不是什么好事。”
邹鸿两手环抱在胸前,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
“所以你也知道,当今时局稳固、政通人和,这种规规整整的调囚令,对你来说是造化啊。”
郑琰玉一言不发,面沉如水,在栅栏里面同邹鸿对峙。但是他也清楚,邹鸿手里的调囚令对他来说的确是一个机会,不过这个机会要他付出什么,对方好像是有意在回避一般,这让郑琰玉心里没什么底。
“我知道你不会拒绝的,所以我才找你,”邹鸿似乎是吃定了郑琰玉是一定会把握好这个机会获得自由,“我不会说什么你不干有的是人愿意干这种话,但是你真的应该好好考虑我的建议。”
郑琰玉迟疑了一会儿,向邹鸿伸出了右手,掌心外推;他的手比起一般人要白一点,但毕竟没有在牢里呆太久,也不是全无血色,最多算营养不良。
“调囚令吗?我刚才给他拿去备案了,还没有拿回来。”这个“他”指引他过来那个狱卒。
郑琰玉摇摇头,仍然把手伸着,说:“请大人试一下我的功力。”
邹鸿一怔,这才反应过来,郑琰玉要是想看调囚令刚才就看了,而且这个手势也不像是讨要东西,分明是一个最简单的起手式。
想到这也许只是对方的一个试探,邹鸿也没有太多的顾虑,大大方方地把左手越过栅栏,平平抵在郑琰玉有些冰凉的右掌上。两人眼神交互,心意齐动,一同催动内力激发到各自伸出的手臂上。
邹鸿内力浑厚磅礴,最初只是一点点地输送到手上挤压郑的内力,而后又渐渐地加强,就好像滔滔不绝的海浪,每一层都较前面几层又多了几分功力。
郑琰玉修习的内功原本是纯厚、绵长一路的,不善于跟人比拼对冲,又因为人在小牢房里闭塞了许多天,活动不畅、经脉郁结,内力运行有些受阻,所以一开始就在对冲中处于劣势了,但因为他内力凝实,耗散得慢,也可以抵住邹鸿的汹涌澎湃。
但是邹鸿却以为郑琰玉内力精纯、余力尚足,便一点点加了劲道,这样一来,郑的内力后续难以持久,经脉上受到的压迫在一点点的增大。
察觉到郑琰玉似乎有点不对,原本白皙的手臂和脸皮都在慢慢地转红,并不是健康的红润,而是有些微微渗血的红色,邹鸿慢慢地收力,如果这样继续下去给郑琰玉带来的压迫可是不小。
“无妨。”
见邹鸿准备收劲,郑琰玉用腹语发声,又用内力逼音成线到邹鸿耳朵里。
邹鸿心中定了,郑琰玉还有余力逼音成线,说明他并不是真气不继,多半是经脉阻塞想用真气对冲的方法来疏通一下。
也好,毕竟是要帮自己忙的。
邹鸿丹田一沉,更多的内力汇入左手。
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那狱卒拿着调囚令的帛书与邹鸿的司丞铜印跑过来时,正正感觉走廊里一阵风逆着他前行的方向吹过来,吹得他发髻散乱、毛骨悚然。
不管心里怎么样,前面可是有位青玄色官服的大人侯着呢,狱卒硬着头皮深一脚浅一脚地艰难地接着往前走,等他终于走到时郑、邹二人已经把手臂各自收回,郑琰玉闭眼盘膝坐在铺了茅草的地上,邹鸿在栅栏外负手站立,只有衣襟还在缓缓飘动,又慢慢趋于平静。
“大人,一切文书和手续已经停当,这位公子……”
郑琰玉正在运功体内自行周天,方才借邹鸿的真气的压力将它有些淤塞的经脉都冲开了,他再以自己的内力进行疏导,加以稳固。
狱卒小心翼翼地递上帛书、符信,在他心里这两位都是他得罪不起的人物,也不敢多话。
邹鸿转过头去对他点一点头,把调囚令与铜印接过来,在接手时顺势将一枚银锭塞到他手中,便挥手打发他走了。
狱卒面无表情地接过,一眼都不看就状若无事地塞进衣袋里,动作十分熟练,又把钥匙将牢门上的锁解开了,恭恭敬敬地拱手行礼告退:
“小人恭送大人、公子。”
说着弯着腰倒退了十几步才转身离开。
这时郑琰玉才运功完毕,睁眼站起。
“清平司,名不虚传。”
“你也不赖,如何了?”
“托司丞大人的福。”
“那便好,令是急令,刚才已经耽搁不少时间了,手续已经办妥。”
言下之意我们这就可以直接走。
郑琰玉并没有去开那已经没有锁的门去迎接他久违的自由,将身上的灰尘掸了掸,望着狱卒退走的方向。
“大人总是把那狱卒支开,又有心让他觉得你是被谁派来捞我的,这样……”
“这样可以省掉许多不必要的麻烦,而且我也从来没有说不实之言,”邹鸿不等他说完即接过话头,脸上露出一丝狡猾之色,“基层的人便是这样,你有一张看得过的通行证,确实方便许多,再加上你姓的是国姓,没准他在心里早就给你编造了一个不得了的身份。”
郑氏是皇家一脉的姓,但是并不是皇室的专属,这天下诸郑,不管寒族还是望族,倒是都盼望能和皇帝沾亲带故,但哪里有那么多的皇亲国戚。
郑琰玉自然从出生起就是国姓,但是从来都没有受到过这种高级待遇,反倒是受过许多嘲讽,今天倒是开天辟地头一回,被狱卒当作“上流人”。
不过此刻他正歪着脑袋审视邹司丞有些小得意的表情。
“邹大人这么怕麻烦,想必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冷不丁的一句,问得邹鸿脸上的表情戛然而止,在那里僵住。
“……我都说了,太聪明不是什么好事,你如果有问题,先放心里,完成了任务再问不迟。”
“那我就只问一件事,别的不多问。”
邹鸿收束了尴尬的表情。
“只这一件,你说。”
“大人什么时候听我说,我要接你这趟差事了?”
邹鸿表情二度尴尬,这个年轻人,和他的内功一样,回转连绵,能在不动声色间卸力还击。
“你……”
其实邹鸿想说“你究竟想怎样”,但终究没有说出口。
郑琰玉见这位司丞大人的囧装,见好就收,接下话头:
“总得告诉我,干完这一票我能有什么好处啊。”
这是一句玩笑话,邹鸿脸上作色,转身就走,其实在心里松了一口气。郑琰玉在他转身后嘴角一翘,伸手开牢门,跟在后面。
“我需要你协助我完成一项任务,放心,肯定是在清平司任务范围内,是合法的。只不过因为我没有同僚协助,所以我动用了司丞的权限去征调履历比较清白又有一定武功水平的囚犯,我在卷宗里挑了一下午,选了你。任务确实会有危险,你想好。”
两人一前一后在大牢的长廊里朝门口走去,邹鸿边走边讲,语速很慢,他嘴里的字句,一个个地出邹鸿口,入郑琰玉耳,在幽深的道路里没有一丝回声,也没有让第三个人听见。
前方渐渐地亮了起来,等邹鸿嘴里的话讲完,他的脚步已经停了下来。
在暗室里呆太久,需要在离大门近的地方先适应一下光线。大风正争先恐后地从门外灌进来,在两者作用下邹鸿不得不把眼睛眯着。
郑琰玉在邹鸿身边也停了下来,邹鸿转脸对着他,脸上的表情早已经变得自然了。郑琰玉这才第一次看清楚司丞的脸,厚重坚毅,隐隐带点苦相。
“出了这个门调囚令就正式生效,想清楚,走出去拼命还是返回去蹲大牢。”
郑琰玉左手掌心向上,微微向外挥出,是一个“请”的手势,原本在牢房里面清幽呆滞的眼神,已经在那一方门户里透进的光的映照下渐渐清澈起来。
他知道自己需要这个机会,再回想他身陷囹吾的经历,那漫无期限的暗无天日,更加确认。
“郑兄,多指教了。”
“敢不从命。”
邹鸿双袖一挥,把双手背在身后,越往前走风吹得越急,邹鸿仰天大笑出门去,衣袂裙裾猎猎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