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云易散
作者:xun许念 | 分类:古言 | 字数:44.8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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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章 烟云散(1)
这一夜的秋雨如天水倾倒,劈头盖脸地打落下来,敲在瓦缘破散成朵朵水花,渐渐地连成了一片雾气,打在纸伞上似乎誓要把伞面凿个洞般“噼啪”作响,落在身上更是击得人皮肤生疼,秋风一拂,遍体生寒。药山坐落于皇朝的东南方,终年山间香烟缭绕,如同仙境,夜里的药山更是静谧,连同山门前长跪不起的那人也如了这幅画卷。
夜里本来就凉入了骨髓,更别说有风雨交加,又身处山中,曾经俊朗的面庞多了一丝病态的苍白,曾经漠然的目光染上了一点迷惘,一袭青衣铺散在山门下,与土壤揉作了一团,双手垂落两侧,他右手还握着长剑青玉,他的剑轻易不离手,可现在却颤颤巍巍,几次都要抓不住。
长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侧和身上,青叶日夜兼程地赶来药山,至今都没有好好地阖眼,此刻多少有些难以支持,可药山山门就像被封死了一样,自从第一天他被人从山门里轰了出来,此地就再无一人来过,他想,等到天亮,也许就是他的极限,要是他真的昏死过去,公子令应当不会这么无情地让他自生自灭吧?
青叶漫无边际地想着,殊不知他的目光已经涣散,此刻只剩下了一股意志在支持,不过他没有等到天亮就迎来了那一袭远比少年干净的白衣,衣摆下是淡蓝的药山图纹,在雨中飞溅的泥水也没能污浊他分毫,这是真正的干净,有他在连空气也似清爽了许多,白鞋走过土地,质朴简洁,却让人无法与“脏”字联系起来。
公子令执着纸伞立在山门下,距离青叶不足十步之遥,浅色的眼眸里也同样是干净的颜色,这是少年如何模仿也学不来的从里到外,一尘不染。
“你不该来。”公子令道。
青叶仰起了脸,淡淡地说道:“既然来了,也不帮我挡一下雨吗?”
“……”
皱了下眉头,公子令走到了青叶身边,递出了伞,雨水淋湿了他半个身子,可一点也不显狼狈,反倒有一份奇特的美。无根的水,无尘的公子,两者都是那么纯净得与这个污浊的世道格格不入。
“想不到你会为他而来。”
“我还没有听到他亲口向我道歉,我怎么能让他死了。”青叶清清淡淡地道。
“你分明是与他有了情义,毕竟他再怎么改变,本性如旧,”公子令看着青叶,看到后者微微蹙起了眉头,“他怎么不来?”
公子令戳穿了青叶的想法,青叶也忍不住反讥道,“既然希望他能来,当初何必走得那么决绝?”
“……”公子令再一次无言。
“起来,你受了风寒,我帮你看看。”他说到。
青叶一脸无奈地觑了公子令一眼,道:“我已经感受不到我还有脚这种东西了。”
“……”
雨夜里,公子令一手执伞,一手扶着青叶,青叶则毫不客气地把全身重量交给了挂在公子令脖子上的那只手,第二次迈入了药山山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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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王刚回皇朝不久,就收到了一封来自摄政王的密信,信上只有四个字:天子病逝。皇家的国丧很少有连着登基仪式一起召开的,天子驾崩时屋中只有摄政王一人,遗诏如何也只有摄政王知道,可哪怕没有这一幕,所有人也都确定了摄政王会理所应当地成为下一任新君,可不论兄长如何抉择,御王都必须尽快赶回皇城,而密信之所以为密信,是因为天下还不知天子驾崩的消息,摄政王在等着御王的归朝。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三皇子御王君如玹,功勋卓绝,德才兼备,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着继朕登基,即皇帝位!”
皇极殿起,一声接一声尖锐而嘹亮的声音转瞬就将这封遗诏传遍了朝野,让风尘仆仆才踏入殿堂的御王一怔,缓下了脚步。他抬眸看去,不知何时起摄政王开始垂帘听政,再也没有人能看清他的容颜,那把至高无上的交椅曾是受尽冷落的御王毕生的宏愿,可当这一切成真时,又是那么虚无和凄凉。
他一步步地登上皇极殿的最高处,从周公公手中接过了帝冕和玉玺,无意中瞥过珠帘,与一双无情到心死的桃花眼对上,那人的左眼下,还有一点朱红的泪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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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夜的夜幕深沉如墨,皇朝中的灯火已歇,唯有打更人还在凛然的夜风里喊着:“天干物燥,小心火烛!”随着他的声音,夜风里飞舞着酒肆的布招,地上走着草根和纸屑,然而此时,深宫内有一盏烛火未歇,它摇摆跳跃着似乎随时会熄灭,却仍然在苟延残喘,就像病榻上那名苍白枯瘦的老人,当朝天子君莫愁。
一个喝得酩酊大醉的人影跌跌撞撞地冲入这间寝殿,冲到了天子身边,扶着床沿缓缓坐在了地上,他面若冠玉,目泛桃花,左眼角下一点朱红的泪砂,本就因醉酒双目迷离,这下更是好似泣语一般,“想不到,我居然有掌权七日的命格,”他看了天子一眼,那目光仿佛是一种怜悯,又仿佛藏了无情的冷意,他轻笑道:“可是有能有什么用呢,这七日的命运既定,不受我的意志所控,我杀不了他,我复不了仇,我万人之上七日,可杀死他们的凶手依旧逍遥!”
面对这个被君如珏设计而不自知,被摄政王挟恩图报的可怜的替代品,垂暮的天子总是投以恐惧而厌恶的目光,喉中发出不成曲调威胁般的“嗬嗬”声,似乎他面对的不是李家二公子,而是一只拿了锁魂链的无常。
“其实陛下也一样的吧?”李悠然睁着涣散的眸子凑到天子面前,呼吸中尽是醺人的酒气,天子无法回答他,他自讨了个无趣,依着床坐回了地上,笑了笑,道,“其实臣今日来,是想告诉陛下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御王殿下从宇唐出使归来,带回了林帅与其麾下的骨灰,带回了,林帅不曾叛变的消息。”
天子似乎蓦然间回了神志,瞪大了混浊的眼,口中张合,却不知在说着“何意”还是“叛徒”。
“林帅当年诈降,与永夜军至死方休,可陛下您却因为林帅将林府满门抄斩,因为林府故人将千年白氏付诸一炬,可是,林祁没有背叛,他何错之有,林府何错之有,白氏何错之有?”李悠然的每一句话都是对天子的一场鞭笞,话语未完,天子已是伤痕累累,可李悠然的狠毒,从来都是见到了伤口还要撒把盐的,只听他又低语道,“他们唯一错的是,错在生在了您当朝的年代!”
在天子为当年行为悲痛到麻木之时,李悠然放纵地大笑,他原本该把这份恨意留给那个少年,可他已经等不到,做不到了,君如珏救他一命要他成为摄政王七日,七日后他的性命不再属于自己,既然少年害他是为了向天子复仇,那么有天子来顶替他对少年的仇,也足够了,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在李悠然的脑海中从来没有这样的话。
笑累了,他突然开始咳嗽,仿佛那天摄政王死的时候一样,痛苦来得突然而汹涌,直到几滴血溅落在床缘,他才缓着气渐渐平静,看似多情的桃花眼凝视着天子憔悴不堪的脸庞,他的目光怜悯而冷厉,鸩酒在烛火下荡漾开一层波光涟漪,他不容抗拒地送到了天子干涩的唇边,“陛下渴了吧,正好今日御王回了皇朝,是该庆祝庆祝的。”
夜风吹开窗户而来,压灭了最后明灭不定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