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云易散
作者:xun许念 | 分类:古言 | 字数:44.8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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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匪寇山(3)
木案上放着的不过半坛酒,御王喝完后还剩了个底,先是醉了一个下午到晚上用完晚膳便准时倒下,留下一碗同样黑乎乎的药。少年看着御王伏在案上高大的背影,不禁微恼不会喝酒还喝什么酒,连桑镇都没去成。捏起御王的鼻子把药灌了下去,少年也没力气再把人拖回寝房了,索性抱着被子给人盖上,他却转身往与寝房相反的方向走去。
少年刚搬到这里时打理过院里的花草,后院的紫藤爬满了整个网架,分割出一条紫藤小路来,天亮的时候,可以看到一串串深浅不一的紫色的花倒垂下来,静谧,美好,不过现在距离天亮还有些时候。
御王脚步沉稳,不疾不徐地穿过后院,回到了木屋里,这几天日子过得太逍遥,白天里也没怎么劳累,他几乎都习惯了睁眼时天色还一片漆黑,醒来后怕打扰了少年,因此他没有去寝屋,路过上了锁的屋门时脚下顿时一滞,惊讶地瞪大了眼张开了嘴……铜锁被扔在了一边,木门半掩,御王平日里虽然能克制自己不去劈开木门,但不代表他不好奇,如今有此机会,哪怕明知随时可能被发现,他仍不自觉地推门而入。
房间内一片漆黑,可一打开门御王就闻到了扑面而来的浓烈的血腥味,似是听得了响动屋内传来一些细微而奇怪的声音,御王手上没有可以照明的东西,他费了一点时间才逐渐适应此地的光线,待他看清眼前的一切时,却莫名的涌起了一股怒火,仿佛是遭到了背叛的愤怒。
屋内有四个人,一名老者,一名男子,一个女孩,以及一个才三四岁大的孩童,他们都被剥夺了行动能力,口中只剩半截烂肉般的舌头,声带亦遭到破坏,之前古怪的声音就是从他们喉间挤出,仿佛吞吐气流一般的“嚯嚯”声,除了这四人之外,空气中还弥漫了一些其他难闻的味道,如寻常农家的鸡粪味和犬类的气味,就好像最开始,这里关了一户人家,三代的人和他们养的家畜,一瞬间,御王想到了刚苏醒时的两顿鸡汤,以及翌日的狗肉,胃里一阵翻腾,不知道为什么,他只觉得像吃了人肉一样的恶心和厌恶。
黑暗里的四个人中老者与女孩似乎已经死亡,男子瘦骨嶙峋,孩童亦是奄奄一息,他们先是麻木地看了御王一眼,没有反应,唯有最小的那个孩童见到来者不是之前穿了白衣的少年时,漆黑的眸子里似有火光跳动了一下,他细细地颤动了几下,御王正要上前帮几人解开束缚,察觉到了孩子的颤抖,他转过了身。
屋外的少年举了一个烛台,红烛燃烧,把他的白衣也映成了暖黄,不过原本的血迹则被映照得如泼墨乌黑,长长的黑发散在苍白的脸颊两侧,宛若一只游荡于夜里的艳鬼。
“他们也与你有仇?”御王冷笑,能听出他压抑的怒火。
少年眸光半垂,奇长的睫毛在他眼里投落一片阴影,浅浅一笑,“没有。”
“那这是做什么,你的嗜好?”
“他们死有余辜。”
御王神色阴沉,“连孩子都不放过,到底谁才是死有余辜。”
少年勾着唇角笑了笑,没有反驳,也没有再做什么,有御王在,他动不了手,不过这几人要不已经死了,要不快死了,也用不着他再做什么,今夜只是怕尸体腐臭会被御王发觉才想清理一下,既然已经被发现了,就没必要了,可是御王还真是,从来不会选择相信他。
——*—
翌日,纵然前一晚两人闹了个不愉快,该去桑镇的还是得去,之前被关起来的男子于孩童都被御王放了出去,让他们饱吃了一顿,甚至还把那碗黑乎乎的药分给两人喝了。少年看着,却什么也没说,正在逐渐恢复的两人不经意触碰到他的麻木目光下,是一股令人忌惮的尚在蛰伏的仇恨。
“我为何从未在市集上看到有卖马的地方?”走在路上,御王在前,少年在后,两人之间隔了一丈有余,御王恼归恼,恨归恨,该问的仍会认真地问。
此去桑镇多山路,御王步伐又大,少年跟得有些吃力,“桑镇特殊,想买马需费些周折,来此容易,要离开恐还有点麻烦。”
“哦,这是什么地方,有何特殊之处?”御王放缓了些步伐,问道。
“殿下可听过皇朝南方的匪寇山?”
御王瞪大了眼,讶然道:“你是说这里……”
“桑镇就是所谓的匪寇山,”少年脚步渐渐停了下来,撑着膝盖缓了两口气,“众人皆说此山难寻,除了桑镇四面环山,不得其门外,就是即便来了这里,也很少有人认得出这里的人尽是山匪。”
“可这里的人救了我们。”御王亦停步,等待少年跟上来。
“救我们的商队把我们带来此处,就是看桑镇需不需要我们这些人,那个木匠知我识字便一直劝我考取功名,他是希望借此提高桑镇的文化程度顺便找个当官的靠山,至于殿下,只看服饰就知不是一般人,若能结交,于他们有益无害,哪怕身世平平,也可以做些苦力什么的,他们救人,也是挑人救的。”少年跟上了御王,脚下有些不稳,御王看了他两眼,又迈步前行。
“这只是你的片面之词。”
“雾江盟,神教,千机,但凡有点名气的江湖势力都知道桑镇,不知晓的只有朝廷。”
“那为什么不上报,对于此地,朝廷给出了很高的奖励。”
“朝廷能给的桑镇亦给得起,甚至有过之无不及,他们的势力遍及皇朝,没有人愿意得罪。”
“你也不愿吗?”御王回头看了越走越慢的少年一眼。
“看情况。”
“那屋子里的几个人是怎么回事?”御王再一次停步等待,神色虽然平静,心中却有些繁杂,前年夏轻离开皇宫传出死讯的那一次他已经误会少年了,将他刑囚七天,这次他非但当着那对父子的面辱骂了少年一番,更将食物与药都给了这两人,要是昨晚他就问出了这句话,是不是就不会有这些烦恼了。
少年已经再一次跟了上来,主动在一丈外驻足,不过这次御王没有往前走。少年抹了抹额上的虚汗,笑了笑:“我偷了他们一只鸡……”
“……”
“那个孩发现了我,和他姐姐一起提了菜刀就追了出来。”
“……”
少年这次沉默了一番,才道:“原本我只道桑镇民风凶悍,毕竟他们出山为匪,入山为民,想着把鸡还回去就好了,可未料他们是来真的,一直追我回了木屋,本是怕杀了人引来麻烦,所以到最后我也只是把人关进了屋子,两人一路留下了记号,他们父母与爷爷是一齐到来的,我有所准备,却也费了番功夫。前段日子我尝试过沟通,也给了他们食物,并试着放了一个女子,可结果我却不得不把她抓了回去,割了她的舌头,毁了她的声音。那天我把他们家的东西带了一部分回来,也正是那天殿下醒来。”
“为什么不杀了他们,反而这样折磨?”
“因为被砍到还是会疼,还是一群人来砍,之前我有多害怕,之后我想让他们同样体会一番,”看到御王走进了两步,少年亦退后了几步,一笑,道,“我知道,这样的事殿下不会认可,我不过说出实情罢。”
“昨夜你在干什么?”
“埋尸体,她太重了,我分了几趟才把一个人埋好。”御王仍在走近,少年觉得一直后退也太丢脸了点,于是这一次乖乖地站在原地,不过眼前一阵阵地模糊,他想恐怕挨不到御王的这一次气消了。
“阿锦,你可认得白希云?”
少年脸上一怔,仰着头对御王展开了一道浅笑,“认得,长歌公子与我说过。”
御王突如其来的一句问话显得没头没尾,他看了少年一眼,目光沉沉,“你还欠我两个要求,第一件事,帮我找到他,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第二件事,不可以再不告而别。”少年曾说过,他恨君家,恨白氏,恨林府,御王想不到有什么人可以同时恨了皇朝的这三方庞然巨物,思来想去,若真的有人会恨,恐怕只有白氏三公子白希云了。白希云有理由恨杀害林府的君家,有理由恨把挚友送去与林府后人交换的白氏,也有理由恨破坏了白府安宁的林府,如果少年是与白希云有关的人,御王不会再逼迫他,至多,把他囚禁在看得到的地方。
“我也有力所不能及之事。”迎着御王的目光,少年敛眸浅笑,说的,却是拒绝。
“那好,你告诉本王你真正的身份,复仇的缘由,本王考虑换个要求。”
少年想了想,忽然问道:“殿下觉得,三公子为了一己之私贸然闯入竹林破坏白府对林府的援助,一时冲动害得长笑公子因此失踪,白府牵挂,天家猜忌,他该不该死?”
御王斜斜一眼居高临下看来,眸光狠厉而无情,似乎少年敢再多说一句白希云的不好他就能暴起杀人,答案,自然也不言而喻,不过收回目光,御王还是出言道:“没有白希云,这场交换也不会成功,父皇也不会信任白府。”
“那阿青呢,他该死吗?”
御王疑惑,皱了皱眉头:“……阿卿?”
“当初三公子会闯入竹林,不就是为了一个唤作阿青的下人之子,阿青身为白府仆役却与三公子交往无度,明明身份卑微却牵连白府两位公子失踪,那他该不该死,三公子当年的所行所为,是不是只是一场飞蛾扑火的笑话?”
御王眸光微凝,看着苍白而含笑的少年,口中说着暗讽的话,可在御王听来,却有种莫名的悲凉,他深深凝视着少年,道:“希云重情,如果这就是所谓的笑话,本王宁愿去当那个戏子,博台下之人一笑……至于那个阿青,”他想到当年少年鲜衣怒马,而他身边的下人白白净净,偶尔抬眼间看向和蔼的他侍奉的公子的眼里,是怎么掩饰都掩饰不住的羡慕向往亲近以及……嫉妒,于是在少年看来,御王只微微沉默,就坚定地道,“该死。”
少年又一次怔在了原地,忽然他的唇角扬了扬,渐渐地笑了起来,笑出了声来,也笑出了泪来,“为什么你们都觉得他该死,就因为他是下人之子吗?”
御王想要解释,但他不知道为什么要向阿锦解释当年的事情以及一些他的直觉,于是他什么都没有说。
“凭什么下人的儿子就一定该死,凭什么活下来的一定是那些权贵之子,凭什么,凭什么,白希云只是个白雪烟一时好心捡来的孩子,连下人的孩子都比不上,要死也是他先死,为什么……”少年说到一半的话忽然间戛然而止,左脸上是一个鲜明的巴掌印,原本御王是直接挥来一拳的,怕他受不住,这才换成了一巴掌,可却更让人觉得羞辱。薄薄的唇角留下一道没来得及咽下的血痕,少年偏过眸光,一如往日般秀美地笑了笑,“为什么要我去送死。”
御王睁大了眸子,神色是见到了本不可能见到之人的不可置信,和一种隐隐的期盼,“你是阿青,希云呢?”
肩膀被御王捏得发疼,少年面色惨白得似乎褪尽了血色,他的眸子黯了黯,淡淡地一笑:“是啊,我是那个该死的阿青,可我活了下来,因为我杀了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