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云易散
作者:xun许念 | 分类:古言 | 字数:44.8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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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千机主(1)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太子居功自傲,失职失德,勾结南域神教,逼宫造反未遂,剥夺储君封号,念其曾为君分忧,心系万民,封为晋王,钦此!”
周公公尖锐的声音传遍皇极殿,不知是否也传到了皇宫外,文武百官讶然,却不敢动作,哪怕是交谈。国师才亡故,天子的疯病却好了,这里已经是一个明显的震慑了,闻此,跪在地上的太子惊愕地抬头,这事他有了接受处罚的准备,但这个罪名太重,重得他不敢接下。他的主要职责是维护皇宫安全,可不久前有刺客潜入杀了国师,这是失职;身为储君,逼迫天子退位,这是失德;莫弱水为神教圣女,神教源于南域,与南域有理不清的万千联系,他却让莫弱水成为他的谋士,这是失心。太子失职失德失民心,天子与二皇子联手逼他退位,他如何能不退。
一声苦笑,他接下了诏书,却没说一句话……什么父子,曾经那个龙椅上的人告诉他他未来是注定的明君,于是他兢兢业业如履薄冰,做好那个人的长子,做好百姓心目中的太子,这个储君他一当已有四十余年,可如今连最后的情分也是断在了这里。
二皇子也同样错愕,他与太子几乎都失去了全部的党羽,揭露莫弱水的身份不过是为了在新一轮的制衡中占取先机,不想天子竟如此冷酷行事,太子一走,自幼与父皇不和的他又该如何自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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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外,十里古道边,当年随和包容的公子变得阴郁冷厉,当年轻佻风流的公子变得沉稳了许多。卓悦与宁青并肩走在古道上,宁青的手里牵着驮了包袱的马,马蹄儿踏踏,昔日的挚友走在一起,竟是没了言语,夹道的枫叶似火,在萧瑟的风里打着旋儿落下,不知何处飘来木樨花香,闻起来微甜,化在心里微苦。
“就送到这儿吧。”卓悦停下了脚步,从宁青手中接过缰绳。
宁青看他有些粗暴,带了点决绝意味地夺走缰绳,黯然道:“你真的不留下了吗?”
卓悦看了眼宁青,冷漠的眼里多了抹宁青熟悉的温柔,“皇城已无我容身之地了,放心,等我有了着落就写信给你,你有了闲随时可以来看我。”
宁青也知道这是卓悦如今最好的选择,卓相被赐鸩酒,丞相府上下满门,真的只剩他一人了,宁青舍不得分离,可他不能因一己私心让卓悦为难,故而拿出了一枚令牌,黑木上一枚红梅怒放,正是雾江盟除宗主令以外的最高等级的令牌,寒梅令,有此令者,可以无偿与雾江盟交易,当年卓相有难宁青就想将此令交给卓悦,不过直到事情化解也没用上,这一次他再次拿出了令牌,道:“你想怎么做,由你决定。”
可卓悦无波的眸子从寒梅令上淡淡瞥过,“无论我做什么,父亲和大哥都回不来了,又有什么意义呢。”
“卓悦……”
宁青忽然被卓悦一把抱住,温暖的胸膛下,是有力的心跳:“我知道你想为我做些什么,我们永远是一辈子的好兄弟,可仇恨是一个挣扎不出的深渊,我不想拿下半辈子去诅咒一个人,所以别把我推进深渊里去。”
宁青一怔,不知不觉间已抬起了手回应卓悦的拥抱,“好,你的下半辈子,看向皇城只要记得我就行了。”余下的债,我来帮你讨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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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府的秋天没有红枫似火,也不见秋叶凋零,依然一派郁郁葱葱,只有不知哪个角落传来阵阵木樨的香味。云府的厨子请的也是极好的,他们会循着花香打落一筐桂花,在明媚的日子里将其晒干,需要时做成各种食物,此刻后院的石案上便放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甜羹,上面洒了白糖和桂花,还有一叠桂花糕,不过站在石案边的少女却没有将一眼落在食物上,她抬着头,目光仿佛穿过了无数石墙,望向了城西废宅的方向。
林静一个人出神地站着,丝毫没有察觉身后有人靠近,正如身后放轻了脚步接近她的人丝毫没有发觉他背后的屋顶上,正有一人古怪地看着他。
一只冰凉的手突然搭上了林静的肩头,她吓得几乎蹦了起来一下子转过身,目光警惕,秀气的鼻子也微微一皱,不过当那一袭白衣映入她的眼帘时,她微微一愣,低下头拿半边长发掩住了右脸上的伤疤,可是比他反应更大的是本欲吓她的少年,在林静转过身来的瞬间,她怀里的小奶狗发出了一声惊吓般的呜咽。少年恶劣的笑容还没完全绽开就僵硬在了半途,脸色攸地煞白,低呼一声向后跌倒在了地上,漆黑的眸子警惕地与小狗水汪汪的眼睛对视了几息,小小地向后挪了两步。
林静以为少年是被她脸侧的伤疤吓到,头颅垂得更低,视野里只剩下了小奶狗毛茸茸的脑袋和自己的鞋尖,细声细语道:“对不起。”
少年一怔,艰难地把目光从小狗身上移开投向了林静,一时没明白她在为什么道歉,难道他怕狗的事已经人尽皆知了?于是带点僵硬地开口道:“云府内不得养狗,要么把它扔出去,要么你与它一起出去。”
第85章 千机主(1)
这次轮到林静一怔,她睁大了眼睛,惊讶地在面色难看的少年与无辜的小奶狗之间打了个转,仿佛明白了点什么,她想上前扶少年起来,可她靠近几步,少年就退后几步,目光死死地盯在一脸呆滞的小狗脸上。
“这是情风哥哥捡来的小家伙,它才刚断奶不久,不会咬人的。”林静自己都没察觉到她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把小狗放在了地上。小狗睁着圆溜溜的眼睛,亦步亦趋地向少年走去,起先动作还很慢,随后似乎是熟练了走得越来越快,少年睁大了眼,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惊叫着爬起了身子就往回跑,吓得小狗“叭叽”一下就扑在了地上。
“楚情风你个王八蛋,老子让你住进云府来还不知恩不图报……”少年见迎面走来一人,也没细看直接从那人腋下钻过绕到了身后,一双细弱苍白的手臂紧紧箍住那人的腰,闭着眼睛埋首在那人的背上,依然有不断的咒骂从背后闷闷地传来。这时,又抱起了小狗的林静也走了过来,目中神色奇异,轻声喊道:“情风哥哥?”
楚情风?少年骂声一顿,同时呼吸一滞,思维刚想到离开身子还没有行动,却已经被人抓住了腰带从身后拖了出来。楚情风细长的眼眸一眯,神情似笑非笑,“云宗主方才是在数落在下的不是?”
少年尽力控制着时不时想飘落在小狗身上的目光,理了理衣袍,挂起温和而……僵硬的笑,“首先,你们住在云府就要遵守云府的规矩,蹲守在云府四周的势力不少,你们这样让我很是为难,要是所有的喜恶都被捉摸透了的话,怕是我也不用出门了。若再有下次只好请你们离开了。其次……”
“嗷——汪!”
似狼似犬的稚嫩叫声让少年整个身体、灵魂乃至思绪有过刹那的僵硬,旋即……
“楚情风情风情风情风,有狗啊——”
看到瞬间没了形象如一只八脚章鱼般缠上来的少年,楚情风:“……”他抬了抬手,终究又落了下去,没有阻止。
林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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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后,才刚从小奶狗的惊吓中回过神来的少年窝在屋里,一手执了一卷书,盘起的脚上趴了一只一回来就黏着他不放的流炎,他的另一只手就搭在流炎毛茸茸的脑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流炎冰冷的脸上露出了一抹倦怠,舒服地眯着眼睛,像一只慵懒的猫咪。
正在这时,流炎却突然抬起了脑袋,狭长冰冷的眸子紧盯着房门,少年也随之抬头,不久后,屋门被轻轻推开,屋外的男子一袭白色药山宗袍,一丝不苟,一尘不染,浅色如琉璃般的眸子在流炎俊美的脸上一扫而过,流炎呜咽了一下,一下子躲在了少年身后。在雾江盟里,公子令是流炎唯一惧怕的人。
“何事?”少年浅笑着问。
“你的那位老师说,三日内见不到你,他就把忆希的尸首送去御王府,”看到笑意渐冷的少年,公子令神情不动,又道,“还有,宁公子携寒梅令而来,他的委托,只有你能接。”
“宁青?”少年偏着头笑了笑,可手下却恶劣得把流炎的脑袋揉成了一团鸡窝。流炎不满地捂着脑袋退到了一边,屋中的两人,一个是他害怕的人,一个是他敬爱的人,都打不得,到时候还是去找禁军中的傻大个打一架来得痛快。他虽然打不过那个大个子,可哪怕打输了大个子也会给他东西吃,唯独不能容忍的是那个大个子竟然也觊觎他的脑袋,除了当年那个人,只有先生可以摸他的脑袋。
宁青在偏厅里等了许久,才等到那个一袭白袍的少年,他苍白俊美,除了静寂如死水的黑眸,浑身都散发着一股温和的气息,不过温和,却也疏离,清冽的药香斥满了整个偏厅,让宁青有些不适地皱了下眉头,“云宗主果然还活着。”
少年笑着落座,“为何不认为云某是言玉烟?”
“你们完全不一样。”宁青道,他的手边,是云府下人准备的茶点,不过他一口未动。
少年看出了他不欲久留的姿态,笑了下,直入主题:“宁公子想委托雾江盟做什么?”
宁青看着少年的微笑,似有恍神,记得第一次两人在古街见面,宁青看到了少年对于一块掉在地上沾满了尘土的烤肉的执念,于是他们有了第一次交集,那一次,少年坑干净了他的钱,随后的见面,少年又坑得他一脚踹开了全皇城最惹不起的几人的雅间,之后少年给了他一块竹牌作为补偿,而他却将少年拐卖给了御王。曾经的笑颜还历历在目,可怎么都无法与眼前这人重叠在一起,宁青取出竹牌放在手边的桌上,这个人的馈赠,他承受不起。
“陷害卓相的孔韵儿,可是云宗主的人?”
少年笑问:“一枚寒梅令,宁公子换这个问题的答案?”
宁青目光一闪,摇了摇头,他心中已经有了答案,没必要再去确认,“我要害了卓家的人也家破人亡。”
少年抬眸深深地注视了宁青一眼,微微一笑,“他已经家破人亡了。”
宁青一愣,又沉下了目光:“我要他死无葬身之地。”
少年摇头失笑,“他死了好几次,从来没有葬身之地。”
宁青沉默片刻:“我要他众叛亲离。”
“他的身边只有等待他真正死亡的仇人,早已无亲无友,何谈众叛亲离。”
这次宁青沉默的时间更久,少年却没有失去耐心,一边喝茶,一边等待着宁青的选择,“那……不得好死。”
“你确定要用此令,换取一个已有无数人说过的结果?”少年弯起了眉眼,清秀一笑。宁青目光复杂地看着少年毫无芥蒂的笑容,无论是得知他被卖给了御王,还是古街上送出的好意被人践踏,总是笑得没心没肺,一副真的不在意的模样,可人作为一种群居动物,哪有真正不在意任何人目光的存在。
“再怎么报复也只是把自己搭了进去而已,这样吧,云某收回你的寒梅令,换卓公子半世无忧可好?”少年笑意温和,脸侧浮起两个浅浅的酒窝,“世道莫测,云某保他无灾无难,简简单单。”
一句简单,已是不知多少人想求也求不来的生活,尤其如卓悦这样遭受过重大变故的人,况且初入一座城池,少不了琐碎的麻烦,他已不是卓相之子,对于平民的艰苦必有一番新的体会。宁青思索了片刻,点了点头,不过他也再一次地认识到,他是皇城宁国公独子,卓悦此后是一介布衣,他们以后的路与目标已没有了交错,除了十余年的友情,他们已是两个世界的人了,卓悦需要的根本不是复仇,而是生活,这一点,少年看得比他清楚。
“云宗主,为何要做这些事?”
少年清清浅浅地一笑,宁青知道他是得不到答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