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宫中的时候，不论如何贴近这个小太后，不管是送她金银珠宝、首饰奇珍，还是对她示好威逼，都不能叫她逾越礼教半分。

她总是客客气气地叫他“钟大人”，气急了才喊一声“钟公公”，自称也是一口一个“哀家”。

如今到了这样的境地，她才终于肯喊一声他的名字。

那甜软的嗓音带着哭腔，竟然叫他觉得钟玉珩这三个字竟然这样好听。

他恐怕真的没救了。

钟玉珩闭了闭眼，艰难的积蓄了几分力量，脸上渐渐地弥漫上几分冷意。

他幽深的眼眸淡淡的看着她，片刻之后才挑了挑嘴角，状似嘲讽，又像是挑衅地缓慢道：“娘娘莫不是在开玩笑吧？或者说，是臣出现了幻听？娘娘竟然在求臣不要死？”

泪眼朦胧的宁诗婧一点点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的看着他，嗓音发抖地问了一声：“你，你什么意思？”

他嗤笑了一声。

他伤的太重，连说话都十分吃力，却还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将手旁的软剑，一把扔到她的面前。

钢铁撞在地上的小石子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分明不大，却在寂静的夜色中，叫宁诗婧狠狠地抖了一抖。

天空中又一次亮起压得极低的闪电，照亮他脸上那毫不遮掩的不屑。

“臣到如今，已经没了还手之力，娘娘何必还装模作样？”他慢吞吞一字一句道：“这荒郊野外，如今只有臣和娘娘两人。臣身受重伤，又无人护着，正是最虚弱的时候……”

“你住口！不要再说了！”宁诗婧的心里涌上了不好的预感，脸色大变地厉喝一声，试图阻止他接下来的话。

然而他不为所动，犹自吃力地喘息着，缓声道：“娘娘不是一直都在担心臣手中的刀剑砍向您和陛下？现在杀了臣，是最好的机会。杀了臣，回到京中娘娘就是真正的太后，与陛下……执掌朝政，地位稳固，无人可以，可以撼动……”

他靠着粗粝的树干，偏头看着她笑了一声，道：“剑，就在娘娘的身侧。娘娘还不，还不动手吗？”

宁诗婧双眼发冷地看着他，某种仿佛结着一层寒冰，明明下一刻就能融化，偏偏又瞬间凝结冰冻。

山风越发的急，树枝枝叶被风呼啸着滚动拍打在一起，发出让人急躁不安的声响。

滚雷一声接着一声在耳边响彻，越来越近，闪电更是几乎要当头劈下来，整个暗色的天空雷电交加，犹如洪荒猛兽降临。

两人之间却静的叫人心惊，只有浓郁的血腥气生生不息地在这一方空间扩散。

对峙了许久，宁诗婧倏尔笑了一声，带着十足的冷意。

钟玉珩眼神动了动，仍旧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她收回目光不再看他，眼睛一点点挪到那长剑上面，弯腰拾了起来。

长剑抖了下，借着闪电迸发出寒冽的光，双面开刃叫人不怀疑它是如何的吹毛断发。

这是一柄见过血的利剑。

宁诗婧捏着他，缓缓地重新看向钟玉珩，唇畔带着笑意，颔首道：“确实是个好机会。”

钟玉珩嘴角的笑意不变，深邃的眼眸中神色叫人难以探究，坦然地看着他。

“这也是一柄好剑，哀家想，用这柄剑插入钟大人的胸口，必然能一击毙命。”她仿佛天真烂漫地笑起来，好奇又期待地瞧着他：“就算哀家力气不够，以它的锋利也能让哀家达成所愿。钟大人说，是吗？”

钟玉珩不动声色，连眼神都不见动一下，哑声道：“自然。”

“没了钟大人，这宫中自然无人可以掣肘哀家和陛下。陛下在皇位上坐了这么久，虽然年幼却也听话懂事，不曾做错什么，早已经得到了朝廷的承认。那些刺客冲着钟大人而来，舍了钟大人，哀家自然可以独自脱身。”

她巧笑嫣然：“只要能够回到宫中，哀家甚至可以垂帘听政。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只要出了这座山，找到家父，家父也会为了救驾之功带哀家回宫。不错……怎么看，哀家都前途坦荡，只赚不赔。”

“娘娘说的是。”他依旧平静地应声。

“好，好，好得很。”宁诗婧笑容扩大，猛地抬起长剑，眼神凌厉地直刺过去：“哀家倒是要谢谢钟大人为哀家考虑妥帖，给哀家这么好的机会！”

她的眼神中带着几分狠戾，手下的动作毫不犹豫，伴随着骤然劈下的闪电犹如心狠手辣又绝美的魔女。

钟玉珩眼睛都不眨，直勾勾地看着她，仿佛早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

长剑朝着他的胸口直刺而来，穿过他肩头上方的空气，被她一把狠狠地扔了出去，远远地翻滚了两下。

紧接着，她猛地抬起手，不给他反应的机会，狠狠地甩了下来。

“啪！”

一巴掌落下，钟玉珩还没有什么反应，宁诗婧的眼中却蓄满了泪，大颗大颗的掉落下来。

他露出些愕然。挨打的是他，她却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哭还不算，她一边粗鲁地擦了眼泪，一边还要骂他，那娇软的嗓音里带着愤怒和哽咽，一声声的质问：“钟玉珩，你是不是有病啊？”

“你是不是觉得，把剑交给我让我杀了你独自逃生，你很伟大很厉害啊？是不是在你的心里，我就是为了活下去不择手段，随时都要抛下你杀了你的人？”

“是不是你觉得，我就是个眼中只有富贵荣华和权力的小人？钟玉珩，你别自我感动了！你以为你自己牺牲很棒吗？你就是个傻子，是个神经病，是个白痴！”

钟玉珩：……

她骂的厉害，抽抽噎噎地哭得有些狼狈，难得不再是一副成熟稳重的模样，透出了几分这个年纪女孩子当有的鲜活气息。

这叫他心里涌上了几分心疼和酸软。

之前一路的逃亡厮杀想必也吓坏了她，不然她绝对不会被他几句话就激得这样大怒，甚至连一直小心谨守的规矩都顾不得了。

她这会儿看起来实在是有些泼辣落魄，跟平日里那个端庄高贵的太后娘娘判若两人。

然而看着这样的他，他的眼底里却忍不住升起了融融暖意，那比寂寥黑夜还要黑的眼底里映出了一点点光亮。

他眼中仿佛有什么融化开，片刻后才犹豫着艰难地道：“娘娘，是臣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