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雍进屋的时候，赫连瑛正对着棋盘一人对弈。

许是陷入了困局，她单手托着下巴目光灼灼地盯着棋子，就差在上面盯出一朵花来。往日里灵巧无比的耳朵，在此时算是彻底失灵了。

高雍轻手轻脚走了过去，站在赫连瑛身后大致看了眼布局，随即伸手从盒里捏过一颗白子，稳稳放在一处，立时打破了僵局。

“夫人觉得，这么下会不会好一点？”

赫连瑛回头看过去，干脆把眼前的困局甩到一边，主动向他伸手求拥抱。高雍欣然许之，直接将人给抱在怀里，下巴磨蹭着她的发顶。

“怎么了，心情不好？要不要吃糖糕。”

“我又不是小孩子，干嘛总拿糖糕哄我！”

高雍被语气里的不满给逗笑了，屈指勾着她的下巴，与她眼神相对，随后视线下移，反复流连在她平坦纤细的腰腹上，“万一是这个小家伙想吃呢？”

他说这话的时候，眉梢眼角不自觉飞扬着喜意，就连声音都欢快了不少。赫连瑛随他一齐看向小腹，紧接着抓过他右手覆在上面，感受着来自掌心的温度。

“行，就请王爷来感受下，他是不是想吃糖糕了？可不许骗我。”

高雍被她这一出弄得下不来台，只好软着语气向她讨饶，“是我的错，是我想吃糖糕了又不好意思开口，和夫人没关系。”

难得看他吃瘪，还是这种可怜巴巴的语气，赫连瑛一个没绷住，直接大笑了两声，快要直不起腰来。

“早知道这么好忽悠，我就该多治你几回！”

“夫人严重了，只要夫人开心，怎么整治为夫都行！”

赫连瑛被他郑重其事的语气打断了笑音，抿着唇窝在他怀里思量许久，干脆整个人扒在他身上不动弹了。

“你这伤好得怎么样啦？”

高雍听她问起自己的伤势，当即老实回答了现状，顺便把不久前程院使复诊时的结论一并交代出来。

赫连瑛听得认真，怎么说也是辛辛苦苦照料了十多天，若再没点成效，可真是对不起她的良苦用心。

好在辛苦没有白费，之后使唤起人来，也更加没障碍了。

“那你抱我回屋里去，我好累呀，一步都不想动！”

“好好好，抱你回去睡觉。”

高雍权当自己在哄孩子，人生第一次有了做父亲的意识，除了好声好气地娇惯着，别的竟不知该做什么。

思来想去，夫人为重，而且听程院使的意思，往后有的是闹腾时候。

诚然，怀了孩子能让他高兴，可其中苦痛滋味，全捱在赫连瑛一人身上。她连十八岁都不到，在高雍心中还是个半大姑娘，又如何舍得看她受尽委屈。

他只怕自己做得不够好，哪还顾得上她是不是在恃宠而骄。

考虑高雍毕竟是个伤患，赫连瑛不敢闹得太过火，于是两人直接半搂半抱着回了屋内。直到躺在床上，赫连瑛还是有些不知所然。

关于之后的生活，她原本有着很多设想，唯独没想过会以孩子做开始。

作为一个母亲，自己应该成为什么样的人，以及如何去承担责任，从没有人和她说起过。甚至连她自己，都没有被母亲爱着的体会。

尽管兄长曾经安慰过自己，母亲是真的爱她。选择死亡只是条件允许下的唯一选择，在那个时候，她的母亲已经无路可走了。

话虽如此，她依然做不到怜悯，甚至藏在心底里的，还有那么一丝不容言说的怨恨。

她怎么可能不恨？

从降生至今，原本应该两个人维系的家庭，变成了靠着父王独木难支。甚至为了娘亲，父王没有再立王妃，几个王兄因为这事对她们两人心怀恨意。

明明已经是死去的人了，活着的人却要为已死之人背负责难，又有谁问过她公不公平？

这样的她，如何给孩子带去光和温暖，毕竟自己本身，就是个被强行压制着的阴暗体。她没有多崇高，也没有多细腻，甚至因为这个孩子的出现，开始忐忑不安。

闭上眼睛时，感受到高雍给自己掖好了被角，在那双手离开的瞬间，赫连瑛从被子底下伸手抓住他的指尖，紧紧攥在掌心里。

“对不起，这个孩子出现的太突然了，其实我很害怕。”

高雍闻声回握住她的手，小心翼翼地贴着她旁边躺下，在她迟迟不肯睁开眼皮的时候，凑过去轻轻一吻，“我不走，想说什么就大胆说出来，我不会生气的。”

寻着温度把头靠在他颈窝处，赫连瑛感受着他身上传来的药草气息，逐渐沉静下来。莫名地，她有种感觉，仿佛他在这里，就能让自己无惧无畏。

以至于沉疴旧事在脱口而出的瞬间，反倒有种讲别人故事的既视感。

“我从来没见过娘亲，她只存在于父兄的回忆中。父王有很多个儿子，只有三王兄最喜欢我，而在他的认知里，娘亲一直是个特别好的女人。”

“可我不这么觉得，她在别人眼中再怎样温柔善良，于我而言都只是个模糊的影子。我从未在她那里得过半分怜爱，以至于在面对自己孩子的时候，恐惧到头脑一片空白。”

“我该怎么对他呢？这个还在腹中努力成长的小生命，他和我一样，曾经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更不知道等待他的，会是怎样光怪陆离的人生。”

“或者说，是因为我在恐惧成为第二个陆清池。”

一股脑把心里的疑惑倾诉出来，赫连瑛终于感觉没那么憋闷了。如果一直藏着避而不谈，也不知道会在哪天让她彻底崩溃。

而孩子的出现就像是条引信，在线头的远端，是一触即发的火苗。让她恐惧，却又不断挑动着她的心绪，诱惑着将一切解放。

“她是她，你是你，赫连瑛永远不会成为陆清池！我也相信，你会是个非常优秀的母亲。”

揽腰将人往怀里又贴近了些，高雍轻拍着她的后背，继续柔声细语地开解着。

“过去的事没必要抓着不放，当然我不是说你的情绪毫无疑义，只是希望你不要被憎恨左右。”

“在成为一个母亲之前，首先要摆正的是自己。你是什么样的人，投射给孩子的，就是什么样子。这是母妃身体力行教给我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