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周英雄走远之后，老人一脸怒气，叫了一声，“英雄。”

一只黄毛土狗从后院走出。

老人上来就是一脚，踹的那只名为“英雄”的黄土狗嗷嗷直叫。

还英雄？狗熊都不如的玩意！

御瓷衙。

被那名为周英雄的闲汉子这么一闹后，姓孙的老掌柜已是没了看书的兴致，干脆搬出一张藤椅，坐在铺子门前晒太阳。

老人脚边趴着一条骨瘦嶙峋的黄毛土狗，病恹恹的。

劳碌了一辈子，好不容易积攒下些家当，没想到临末了，却被那不争气的小蛀虫按着棺材板子啃。

孙掌柜闭着眼晒着日头，几十两银子而已，还不至于让他如此气愤。他之所以愤懑交加，是替周老爷子感到惋惜。

这老掌柜跟那周老爷子的交情在景泰镇都是出了名的，两人皆是景泰镇土生土长的人氏，自小相识，情谊深厚。

年轻时那会儿孙掌柜家底子薄，记得筹办这座御瓷衙时，周老爷子还有过不少帮赠，那热心肠的老爷子帮赠的银两搁在这会儿不算多。

可放在那会儿却真不算少了，足足五十两白花花的银子，哪怕放在用以细分金银的戥子称上称量，也是只高不低。

孙掌柜又变卖祖产田地，东拼西凑拿出了一百两银子，铺子才得以正式建起。这座如今声名极好的御瓷衙，随便抽出个大件也不止一百五十两银子。

所以这家几十年老字号也有着周家的一份，那小崽子隔三岔五来这拿钱，老人其实并不会说什么。

只是让老人感到气愤憋屈的是，这周孙两家的风骨就这么断送在了那小崽子手中。

老话说的好，纵有麒麟子，难敌化骨龙。

哪家要是祖上不开眼，碰上一个化骨龙，金山银山也能给啃干啃净。

前些年周家光景不算差，在景泰镇也是小有声名的存在，尤其是周老爷子那手掐丝技艺，不比人才辈出的蓝家差上多少，在镇子里也能算是一个声誉满门的大工匠手。

只是这周英雄不学好，跟着蓝家那个纨绔子弟屁股后头耍，周老爷子勤恳积攒了几十年的家当，不消几年就被那臭小子给败坏光了。

说到底，还是周家没管教好这小崽种，以致于最后被这小崽子啃断了脊梁骨，再也抬不起头来。

钓鱼穷三代，玩鸟毁一生。一朝学会狗撵兔，从此踏上不归路。

万一哪天恋上鹰，两眼含泪望天空。

周英雄除了没那钓鱼的耐性之外，都玩过。

别看这整日里游手好闲的汉子，小十年前也是个风流纨绔子一样的快活人物。

寻常家族，哪能禁得住如此挥霍。

一直闭目养神的老人轻轻睁开眼眸，回头看了一眼那对绿锈堆簇的掐丝楹联，兀自笑了笑。

在刚筹建御瓷衙时，两人约定要为这间铺子掐出一幅对联来，一座附注诸多心血的铺子，没有对像样的楹联不合适。

于是两人就合计着，各自从书中拣选一句，然后掐丝成联，等铺子开张时，就给挂上去。

孙掌柜选的是：白釉青花一火成，花从釉里透分明。

周老爷子的是：博得一身烟共碧，至今有气总凌霄。

两人都想挂联首，因此都选了两个佳作中的开头句，所以才会有这么一幅对仗并不算工整的对联挂在铺子门前。

最后那周老爷子说，这间铺子姓孙，咱就屈个后，当个尾巴也不赖的。

老人轻轻叹息一声，“这联尾都给你拣了去，怎么就走在我前头了？”

屈居人后一辈子，没想到在趟鬼门关一事上却被他抢了先。

其实从他们挑选的对联就能看出两人的性格，一个活的通透分明，一个活的臆气凌霄。所以那周老爷子被周英雄那王八蛋给活活气死了，而孙掌柜如今精气神还很充盈。

他收回视线，伸出枯瘦如腐竹的手抚摸着黄毛土狗的头颅，轻声说道：“英雄啊，怎地就这么个不争气？”

该说的不该说的老人早就说过了，言语口中吐，总难入人耳，能有个什么办法？

难不成真把这周家单株独苗给打死？

那只骨瘦嶙峋的土黄大狗耷拉着脑袋，口中呜呜作响。

平日里这土狗也是个嚣张跋扈的主儿，今儿也不知怎么了，病恹恹的，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这只土狗年纪也不小了，跟着老人有十几个年头了。

一条细长影子沿着街面推移而来，最终停在藤椅旁。

老人抬头看去，是个衣着破烂的小乞儿。

只见那小乞儿也不说话，就那么站着，眯眼而笑。

我若皈依佛门，此生不再流浪。

小乞儿看着这只年迈的土狗，眼神中竟满是羡慕神色。

老人看着傻乎乎的小乞儿，苦闷的心情顿然就开朗了起来，他嗓音沙哑的问道：“小兄弟，一路辛苦。”

乞丐如野狗，见面问辛苦。

赵狗子依旧不说话，走到台阶前，蹲下身子，弓腰伏背，头颅低垂，今天的日头格外的暖和，赵狗子好久没有晒过如此暖洋洋的日头了。

老人见他不说话，以为是个小哑巴，也就不再言语，世道好是好，可苦命的孩子依旧不会少。

何时能解天下之苦？

老人兀自失笑摇头，一个小蛀虫都管不好，哪还有什么心思去管别人家的孩子。

只是这个一辈子都守着一桩铜瓷营生的老人，为何心头会突然冒出这么个可大可小的念头？

他这辈子就是鉴赏铜瓷器的眼光还不赖，别的可真就没什么能拿出手的，更别提看人了。

刚刚从铺子离去的那个少年郎，老人总觉的那少年不错，最起码心性是好的。

赵狗子心绪平静，身处异地，却有种回归故里的宁静感。

两人一狗，或者说两狗一人就这么晒着日头，几无言语。

约莫半炷香的时间后，赵狗子这才抬起头，笑容灿烂的问道：“老先生，听说这里是一座佛教圣地？”

老人略感讶异，原来不是个小哑巴，说道：“这老头子可就不知道喽，有人说是，有人说不是，管它是也不是。佛陀脚趾缝里都能抠出二两泥垢来，无论在哪里，都一个样。”

赵狗子又问道：“老先生懂禅？”

老人摇摇头，说道：“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