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们赶到的时候，季思纯呆愣愣的倚在门框边，面无血色。

破破烂烂的老房子，吱嘎作响的大门，还有那摇摇欲坠的柴火堆，是他拥有的全部财产。

屋子里昏暗无比，窗子小小一个，阳光照射不到，常年阴暗。

他就那样，垂着脑袋，靠在石板墙上，耷拉着眼皮，常年自带微笑的嘴，早已失去笑容。

钱兮心一揪一揪的疼。

季奶奶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月，前两天在她的要求下，打了营养挂了白蛋白，气色好了不少，整个人都透着一股精气神。

甚至还能跟他们开开玩笑，偶尔清醒的时候也会说自己想吃什么。

只是，大多数时候都在说胡话。

谁也没想到，这才几天的功夫，走了。

她缓步上前，抬手轻轻拍了拍他已经乱糟糟的头发，哽咽：“思纯，没事，不哭啊。”

原本面如死灰的他，脑袋点了点，没说话。

屋子里有几个人，大多数都是中年妇女，围在一块儿叽叽喳喳说着些什么，蒋桥示意钱兮在外面陪着季思纯，他进去看看，帮忙打点打点。

雪还在一抔一抔往下倒，大门前面白皑皑的雪变得肮脏丑陋，泥泞不堪。

她踮起脚，将人脑袋按进怀里：“没事的，乖。”

怀里的人发出呜呜声，双肩微微耸动，在这个洁白的世界里，彻底哭起来。

奶奶的东西不多，家里也没什么钱，季思纯提出简单安葬就好，不求大办。

季奶奶活着的时候就生怕自己拖累他，吃穿用度都是最为节省，这年头又有几件衣服是用破布做的，可是奶奶所有的衣服，几乎都有补丁，唯一好的那几件，还是钱兮之前送来嘱咐奶奶穿着——

可是她，全都好好叠着，放在柜子最里端，舍不得穿。

而今，这些衣服全变成带不走的念想。

蒋桥帮忙叫了和尚主持，哭丧的人在一边哭喊，吹锣打鼓的人一个不落，倒也热热闹闹的开始。

祭拜，续香，绵延不断的烛火，入殓，盖棺。

第三天，送入火葬场。

一个人，就在这一团浓烟里，彻底结束了来这世界的所有旅程，带走她所有的不甘与心疼。

季思纯在上午七点四十五分，彻底跟奶奶分开。

浓烟滚滚，噼里啪啦声不断，周遭来来往往人很多，他坐在柜台边的椅子上，盯着奶奶的遗照看。

这张照片还是钱兮当初跟他们一起合照拍的，后来抠图抠下来，做了遗照。

他奶奶，差点，连这样一张简单的表示来过这个世界的证明都没有。

一个小时后，骨灰盒被双手捧着送出来。

又马不停蹄，送往公墓。

直到所有喧嚣都随着那一声“好走”结束，钱兮仍旧没缓过神。

这次，是再也没有机会听到那颤颤的“囡囡”了。

她终于忍不住，扑进蒋桥怀里，泣不成声。

有时候人活着，总觉得该要活出点样子，追逐名利，可是，最后谁不是变成一抔土，在那四四方方冰冷的盒子里结束一生呢。

她遗憾的是，自己没有早点遇到这一家人，没有早一点，哪怕是一点点，去给他们温暖，去告诉他们，没事，我来帮助你们。

喉咙里像是被人掐住，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憋的疼。

“蒋桥——”她低低哭着，重重吸了吸鼻子，“我讨厌下雪天。”

雪已经停了一天，在奶奶下葬的这一天，阳光明媚，万物复苏，清泉滴答声连绵不绝。

可是，她真的好讨厌下雪天啊。

一点都没有温度。

回去的路上，脚印一串又一串，前面的人的脚印很快被后面的人的脚印覆盖，没多久，便再也看不出来。

热闹消散，一到下午，便只剩下他们几个。

钱兮陪着季思纯收拾奶奶的东西，蒋桥负责出门买点儿东西当做回礼送在葬礼上帮忙的人。

屋子里只剩下他俩。

季思纯这两天没怎么说话，脑袋整天耷拉着，面色泛白，原本整个人就奶奶的，像个软趴趴的小绵羊，现在却像是被人丢弃的猫，蜷缩在角落里，喊不出声。

奶奶的东西实在是太少，衣服基本都已经烧了，只剩下一些杂七杂八零零碎碎的东西，使用时间太久，很多都不能再用。

“思纯，这个，你看看，是不是你小时候？”

柜子里有一本薄薄的小本子，里面夹着几张照片，全是季奶奶一脸笑意对着镜头，膝盖上坐着的小孩子嘴边淌着口水，乐呵呵的看她。

是胖嘟嘟的季思纯。

大概只有一两岁。

背后还有一行隽秀的字——我妈和我儿，老刘帮忙照相。

大概是季思纯爸爸还在世的时候，找人帮忙拍的。

对于这张照片，季思纯一点印象都没有。

爸爸妈妈相继离开后，奶奶很少会提到他们，大多数时候都是让他好好学习，上了高中之后更甚，让他一定要记得钱兮的好，以后赚钱了，可以不养奶奶，但是一定要报答钱兮。

爸爸妈妈，在他心里，已经是一个遥远的词，奶奶，才是那个近而不得的称呼。

没有了，这个世界上，他再也无法亲亲热热的喊一句“奶奶我回来啦。”

翻翻找找，找出一个小小的铁盒子。

上面有一把小小的锁，生了锈。

钱兮眨眨眼，看向季思纯。

奶奶生前的确有一把钥匙，被他放在身边很久。

那串丁零当啷响的钥匙，全是这个老人放不下的宝贝。

当钥匙插进锁里，咔哒一声拧开时，那泛黄的记忆终于一点点铺开来。

里面是一本学校最普通的笔记本，封面上写着“季思纯”。

翻开。

“今天是我七岁的生日，奶奶给我做了最喜欢吃的táng鸡蛋，很甜很甜，给我zhǔ了两个呢，我最喜欢奶奶啦。”

“奶奶今天说要帮我做一只小书包，用我小时候的衣服做的，青蓝色的，别人都有新书包，我也有啦。”

“今天gébì王二说我没有爸爸，是个没人要的拖油瓶，奶奶知道后，拿着gùn子追着他打，我奶奶真的好厉害哦。”

“奶奶今天买了一块猪肉回来，给我做了红烧肉，我好久好久都没有吃红烧肉啦，奶奶对我最好了。”

“今天奶奶从楼梯上shuāi下来了，左腿走路一guǎi一guǎi的，我说我帮她洗衣做饭，奶奶夸我dǒng事，我给她做了她最喜欢吃的青菜鸡蛋面，鸡蛋是家里的母鸡刚下的，可新鲜，奶奶夸我做的好吃。”

这就是七岁的他，记的小日记。

季思纯早就不记得这本本子，只是现在，看到它出现在这儿，不可控制的，又开始鼻子泛涩。

除了笔记本，还有一个用红色布头包着的银镯子。

他从没见奶奶带过它。

最后看见的，便是一个白色的信封。

钱兮认得这个信封，这是杭城某家银行ATM机旁边挂着的小信封，方便大家取钱之后装钱用的，当初她来这儿送钱，用的就是这个信封，只是没想到，这信封被完好的保存下来。

信封里，还有一千块钱。

奶奶是真的赚不到什么钱，她没有积蓄，唯一剩下的，就是这薄薄的十张人民币，还不够现在大学生一个月的生活费。

他终于不再忍耐，放声大哭。

一个老人，穷困潦倒，却执着着将半大的孩子拉扯长大，对他们伸出援手的人，连一个信封都舍不得丢，时时刻刻念叨她的好，叮嘱孩子好好报答人家。

钱兮眼角泛红，跟着哭出声。

奶奶啊，希望你接下来的生活，阳光明媚，一生无忧。

“钱兮。”季思纯一只手按住眼，嘴角耷拉着，轻声唤她，“奶奶，会，会，好好地，吧。”

谁说不是呢。

“会很好，很好很好的。”眼泪顺着脸颊往下落，凉凉的落尽尘埃里，她吸吸鼻子，勉强挤了个笑，“她会去天堂，会有新的人生，不会再被生活所迫。”

会，拥有很多很多糖果，会，吃到很多很多好吃的，会，住很好很好的房子，会，看很多很多美景。

所有的，只要是美好的，都会双手送到她面前。

“奶奶以前一直跟我说，她喜欢花花草草，喜欢湖边，可是，这么多年了，我都没有机会带她出去看看花花草草，看看湖，坐坐船。”

“奶奶说，她觉得我是她最大的骄傲，我很努力，很用功，别人都羡慕她有这样一个好孙子。”

“奶奶说我以后工作了，她就可以过上好日子了。”季思纯说到这儿，嘴边笑容大了些，嘴角用力上扬，“可是，我，我才大一，再给我三年，只要三年，我就可以工作了。”

“我可以让她过上好日子，可以努力让她生活在有花有草有狗的小院子里，可以下雨天不担心漏雨，可以大夏天不担心温度太高着火——”

“只要，在给我三年，就好了啊。”

“思纯。”钱兮出声打断他，走上前搂紧面前这个一边哭着却又用力笑着的男孩儿，柔声道，“奶奶会很好很好的，想要的一切都会有的，你也要，很好很好才行啊。”

要让奶奶知道，谢谢您前面的付出，接下来的路，我自己一个人走，也可以走的很好。

您就放心吧。

去找您自己的归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