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路归来的四贝勒，在乾清宫，碰了个软钉子。

康熙没说他对，也没说他错。

从头到尾，沉默不语。

从寝殿退出来，四贝勒一时间不知道，该找谁商量。

后宫，他没有哪位得宠的娘娘，可以依靠；梁九功又跟四公主一条船上的，御前的太监们，嘴上客气，一到论真格的时候，都是锯了嘴的葫芦，一声不吭。

思来想去，他最后决定，去太子的毓庆宫，碰碰运气。

贸然前去，四贝勒怕照样被圆滑地打发出来，于是先去上书房，找太子的长子弘晳。

小孩子遮掩的功夫，总比不上大人，说不定能看出些端倪来。

还没到上午讲学结束的时辰，四贝勒先在厅上坐了一会儿。

烂漫春光里，朗朗读书声，字字入耳。

曾在上书房苦熬多年的四贝勒，能够清楚地听出，弘晳，极有天分。

也不知道他的儿子们，将来，能不能比得上。

到了吃点心的时辰，接到太监通报的弘晳，赶来见四贝勒。

小小的七岁孩子，已被精心教养出王者风范，昂首挺胸，行礼不慌不忙。

“四叔安好。今儿怎么得闲过来？”

“四叔刚从归化城回来，带了几件礼物给你。”

在乾清宫和毓庆宫，看遍了天下珍品的弘皙，并没过多在意搁在桌上的礼盒。

“既是去归化城，四叔听见四姑母的消息了吗？”

“不仅听见消息，我还见到了四姐。”

“不是说，还要几天，姑母才能到归化城？四叔见到琏妹妹了吗？”

弘皙的追问中，略带急切，这让四贝勒心中，暗叫不妙。

连他这么个小孩子，都知道四公主的行程，说明毓庆宫中，太子、太子妃中至少有一人，派人定期打探口外四公主的动向。

四贝勒决定，试探一番。

“琏儿的事情，弘皙，你还是别太上心了。如今你俩年纪都小，不避讳还说得过去。再长几年，就不合规矩了。”

“这是为何？阿玛说，琏妹妹将来一定是我的福晋。我问候自己的妻子，哪里有不行的道理？”

“你很喜欢琏儿吗？”

弘皙过分成熟的回答，令四贝勒莫名地，生出一丝恐惧。

“她很好，出身又配得上我，为什么不喜欢？”

不是以男子追求女子的姿态，而是冷静地审视琏格格各方面的条件，以“我”为中心，下了“配得上”的判断。

结合自己幼时心境，四贝勒判断，弘皙，已经认定，自己未来，一定会从他的阿玛手里，接过皇位，成为九五至尊。

而弘皙的态度，说明太子，尽管和四公主之前有过种种龃龉，此刻仍热切地盼望，和妹妹结为儿女亲家。

如此看来，他大可不必再去毓庆宫，空费唇舌。

休息时间一过，弘皙继续回书房用功，四贝勒，却不知道接下来，该去哪里。

好像，他能想到的每一个帮手，都站在四公主那一边。

从小到大，都是这样。

他就这样默默地，独坐许久，直到一个冒冒失失的小太监，在门口探头探脑，被四贝勒的亲随擒住。

“好没规矩的小子，哪个宫当差的？”

“我......我是德妃娘娘身边的。”

大水淹了龙王庙，抓人的亲随不免脸色难看，但四贝勒很少往生母身边去，母子关系若即若离，因此并没怎么生气，叫外面把小太监放走了事。

“他大约是找十四弟吧，你们帮着问问，然后把他带过去。”

那小太监着实老实，也不用谁逼问，上来就是竹筒倒豆子。

“回四爷，奴才不是十四爷身边的。十三爷身边使唤的太监不够，德妃娘娘叫奴才打今儿个起，过来伺候十三爷。奴才把您和十三爷，给搞混了。”

这憨厚的回答，不仅逗乐了四贝勒的身边人，连四贝勒本人，都忍不住笑了两声。

“哦，原来如此。我似乎许久，没有见过十三弟了。想当年在上书房，他的算学，还是我教的呢。你跟着来吧。”

四贝勒估算着上书房的安排，此时此刻，皇子们应该在练骑射，于是信步走出，往靶场去，打算去那里散散心，顺带活动活动筋骨。

果不其然，十阿哥带着诸多皇子，正在指点他们如何辨别弓箭的好坏，看见四贝勒来，纷纷放下手中的武器。

“四哥好，今儿倒有空？南书房散了？”

“出去一趟，带了点礼物回来，拿来给你们分分。十弟前两年还有点淘气呢，如今都当上弟弟们的师傅了。”

十阿哥谦虚了两句，招呼弟弟们过来挑礼物。四贝勒亲手拿了一块上等的狼皮，送给十三阿哥。

“听说汗阿玛，让额涅照顾你？”

“是。德娘娘，待弟弟极好的。”

“那就好。你向来跟十四弟亲密，比起我，更像一母所出的亲兄弟。如今又得额涅当养母......对了，十四弟怎么不见人？”

“哦，他......”

十三阿哥趁众人都在比较礼品，院子里乱糟糟的，拉四贝勒到角落里密谈。

“四哥，你要是在外头，听见十四弟什么风言风语，可千万别告诉汗阿玛。这事连德娘娘都还不知道呢。我正慢慢寻个机会，再找五姐帮腔，看能不能趁她高兴的时候，慢慢儿说。”

谁还没年轻过，四贝勒打量两眼，便猜出不少。

“女人的事？”

“嗯。”

“原来我不在上书房的这些年，你们都长得这么大了。好，四哥答应你，不说便是。惹得汗阿玛、额涅生气，又有什么好处。”

“多谢四哥。”

十三阿哥怕十阿哥看出不对劲，急切之间，只敢说得含糊不清。

“四哥，最近这些日子，你别去南书房。你若还信弟弟一句，待在家里，安心养病。”

嘟囔完这一句，十三阿哥飞快地跑回皇子堆里，可他的脸色，涨得飞红，十阿哥看了，心生怀疑。

“你刚跟四哥，说什么悄悄话呢？”

“十四弟在外头捧戏子的事。我怕他听见，告到汗阿玛面前去，求了几句情。”

十阿哥向来不大精细，于是被十三阿哥几句遮掩，给蒙混过去了。

“其实又有何妨？十四弟年纪小，眼皮子浅，看见个民间姑娘新鲜两天，算不上大错。汗阿玛知道了，最多骂两句，不痛不痒的。我只当你心软，把四姐的安排，提前透给四哥了呢。毕竟咱们兄弟里，除了二哥，唯一跟他还说得来的，就是你而已。”

十三阿哥被一语道破，吓得胸中乱打鼓，嘴上敷衍着，眼睛不受控制地，往刚才四贝勒站着的地方偷看。

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走了。

十三阿哥不知道的是，他这一瞬间的同情和心软，又让接下来数十年，政局风云变幻间，添了多少不可预测的变数和波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