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国公此话让皇帝又沉默下来。是，他后悔了。

他甚至在想，若是一切能重来，他还会这般对寿客吗？

他喃喃道：“你不知道，寿客那般躺在朕的怀里，冷冰冰的，朕想让他暖和起来，就给他搓手，但无论朕怎么搓，他的手都还是冷的。”

“他临死之前，还在念叨着他的太傅……他没有叫朕……”

“寿客，他恨朕。”

镇国公叹息：“太子殿下很久之前还是个活泼憨厚的孩子，他虽然不聪慧，但从来不自作聪明，伯英教导他，教导得很好，但再怎么教导，他被咱们这么多人事事批判，还是将脊梁骨压了下去。”

然后顿了顿，问：“寿客如今身死，陛下后悔。那晋王若是身死，陛下会继续后悔吗？”

会。

皇帝颔首，微微出神：“都是自己的儿子，怎么可能会不后悔。但是，即便后悔，有些事情，有些路，已经走到了现在，便要继续走下去。”

他自嘲一般笑了笑，“晋王都要谋反了，你说，朕难道不该杀他吗？”

镇国公：“该杀。所以说，臣自始至终，都是站在陛下这边的。陛下的心思，也只有臣能理解。”

这是两人自小一块长大的底气。

皇帝眯起眼睛，“既然如此，那你为什么还要背叛朕？”

“朕的心思，你猜得准，你的心思，朕也是猜得准的——只是，朕相信你，朕最初以为，你决计不会背叛朕。”

背叛随伯英和背叛他，根本就是两码事情。

皇帝不理解，“朕如此偏袒你，庇佑你，甚至和伯英的情谊都不顾了，你怎么能这般对朕呢？”

镇国公却笑了：“陛下其实猜得没错，臣也没想过要陛下的命。臣只是觉得，陛下该让位了。”

他定定的道：“这些年，陛下让晋王和太子斗，今日奖赏这个，明日奖赏那个，晋王好一点，你就打压一下晋王，太子好一点，你立刻将太子从头到尾的骂一次。这般的日子，太子成了如今的模样，晋王也深受其害，不是当年那个只是想要得到你一点关爱的孩子了。”

“他们在你的制衡之下变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臣看在眼里都觉得累。只是太子和晋王都不是臣关爱的人，他们怎么样，臣不关心。”

“眼看陛下心狠，就要杀太子——太子死，晋王死，后面又是谁呢？皇太孙和晋王的儿子？”

皇帝的脸色就差起来。镇国公的话像是触到了他的逆鳞一般，骤然站起来，“你放肆！”

镇国公不紧不慢的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放肆？臣都要没命了，几十年的君臣，陛下生气做什么？难道临死前，臣连放肆一回的资格也没有了？”

他笑了笑，“幼年，您可是对臣说，臣是你的兄弟。您没有兄弟，臣自小就陪在你身边，就是亲兄弟。这句话，臣也是当真过的。往后多年，陛下，您拍拍良心说，臣可有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哪件事情，不是尽心尽力的为你筹谋奔走？”

皇帝恨恨的摔了摔袖子，又重新坐下去，“那朕也算是对得起你，伯英的死，朕可是想都没有想为你瞒下来了。虽然说是想要你帮着阿狸和做江南首告，但这些事情，朕换个人也可以照样做。”

“你说，朕难道对你不好吗？”

镇国公并没有回话，而是道了一句：“有时候，臣看着寿客和兰时，便会想到我们。”

“臣以前，其实也嫉妒兰时和寿客的兄弟情义，看着他们，就想起臣和陛下。若是陛下没有如此的精明，如寿客一般，臣和陛下，也就不会走到这个地步吧。”

然后想了想，又自嘲一般笑起来，“也不对，兰时和寿客两个人，一个个的，也都死了。而我和陛下，却活了这么大的岁数，陛下啊，臣真是太清楚了你了……”

他的声音略微高了一些，变得一字一顿，道：“臣就是太清楚陛下了！所以臣知晓，太子死，是咎由自取，您根本不会太过后悔。今日后悔，明日就该庆幸了。晋王死，是造反未遂，您更没有愧疚，但你会假惺惺的只杀晋王一个人，将皇后软禁在冷宫，将他的妻儿善待。于是，您觉得您自己已经做到了最大的妥协，于是，皇太孙和晋王的儿子，您觉得是可以坦然面对的。”

“但他们两个父亲如此这般死去，哪里是可以和睦相处的？往后几十年，也要一直斗下去。您就算是心安理得的两边说和，他们也不会和和气气的，依旧会跟太子和晋王一样，斗来斗去。”

镇国公嗤然，“陛下，您是不心疼他们，您习惯了，臣也不心疼晋王的儿子。但臣是皇太孙的外祖父，是英娘的父亲，还是心疼的。臣就想啊……还不如让你下来，让太子上去。”

“太子好控制，皇太孙就无忧。这般比陛下在位的时候，还要猜测您的心思就好多了。”

他看向皇帝，“臣如此想，可有错？”

皇帝冷笑一声，然后道：“但你千算万算，没算到寿客会自杀吧。”

镇国公沉默了一瞬，点了点头，“是。这点，臣确实没有想到。”

“直到现在，臣也没想到他为什么会自杀。明明他已经过去追昭昭了。”

皇帝：“人心，是最难预测的。朕算错了他，你也是一样。”

镇国公叹息，“如今，说什么都晚了。只求陛下看在臣这么多年的苦劳上，放过镇国公府的人吧。”

然后又将茶倒进茶杯里，“陛下，臣这一杯又一杯的喝，也不知道还剩下多少时辰……臣想见见英娘，可以吗？”

皇帝点头，“朕知晓你会如此说，所以之前就去叫人让英娘过来了。”

他拍拍镇国公的肩膀，“你说，咱们这辈子到底在争什么，争到最后，老人，儿女，一个个的都离我们而去了。”

镇国公苦笑，“谁知道呢？有时候想，还不如生在一个小富的家里，没有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那我现在，是不是正在享受天伦之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