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泣不成声。

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和太子最终会是这样的结果。他确实是想过杀太子，但从来没想过是以这种形式。

太子所求，他拒绝不了。他知道，这个儿子胆小懦弱了一辈子，在最后用他的生命勇敢了一回。若是自己再拒绝，那他这辈子，才是真正的不值当了。

为什么事情最后会变成这样？为什么明明太子终于变勇敢了，变得好了，他却没有任何的欢喜。

皇帝茫然看向气息越来越弱的太子，喃喃道：“寿客，你这是在惩罚朕，你让阿爹以后如何自处？”

太子却有些听不真切了。他甚至有些想不起来自己在做什么。

只觉得自己好痛，身子好痛，心也好痛，他好痛啊。

他拉住皇帝，微弱的哀求：“阿爹，寿客好痛啊，为什么这么痛，好痛啊——”

皇帝闻言，痛哭出声，“我答应你，杀镇国公，杀随伯英一案，不牵扯其他，朕答应你，给随伯英一个公道，寿客啊，你别吓阿爹，啊，阿爹真的不是想杀你。”

太子听见镇国公和随伯英几个字，便又渐渐地清醒过来。他终于想起来自己要做什么了，他瞪大眼睛，“真的吗？”

皇帝点头，眼泪掉在太子的脸上，让太子打了个哆嗦，疼痛聚集在头上，刺得他不由自主地又睁开了眼睛。

他迷迷糊糊之间，好像看见了父皇在为他哭泣。

太子想要笑一笑。

果然是在做梦呀。肯定是在做梦。

要不然，怎么会梦见父皇为自己哭呢。

他忍不住抱怨：“为什么……为什么要骂我？”

“我要去找太傅，太傅不骂我，太傅还会哄我。”

“太傅，我来了，你在哪里呀，你快来安慰我，父皇又骂我了。”

皇帝扭过脸泣不成声。

倒是把太子又给惊醒了。

像是回光返照一样，他猛的抓住皇帝的手，“为什么呀，到底为什么呀，太傅这一辈子，是对得起你的，你为什么不肯给他一个真相，为什么不去阻止晋王，你不是说兰时也如同你的亲生儿子吗？你不是说，英娘，我，兰时，是你最喜欢的小辈吗？”

“兰时在牢狱里受尽折磨，所以才在岭南郁郁而终的，父皇，这么多年来，太傅和兰时，难道一次都没有入梦吗？”

皇帝身子颤抖，再看太子，他已经慢慢的没有了气息。

……

太子觉得自己应该可以在这条街上碰见太傅。

他于是自信的在街上走。

果然没走几步，就看见在煮甜酒汤圆的太傅了。

他高高兴兴地上前，又忐忑又紧张，他道：“太傅，我今天终于骂父皇了。”

太傅笑着道：“你父皇确实该骂，我从前也骂过他，但都是偷偷的，可不敢当着面。如今，你算是做了咱们两个人都想做的事情。”

太子就有些得意，“那是，我这回是豁出去了——”

然后有些迷茫：“我为什么会豁出去？太傅，这是哪里呀？”

太傅：“在镇国公府门前那条大街上，你不记得？”

太子摇了摇头，“我很少来。太傅，我不喜欢他。他是杀你的凶手！”

太傅点头：“我知道啦，所以我在这里等他来，等他来了，我要好好骂他一顿。”

太子捋起袖子，“我也要骂他！他还说自己最喜欢的儿女就是英娘了，可是他最后做的事情，哪里顾及过英娘，我看啊，他最顾及的就是他自己了。”

又忍不住道：“父皇和他这种人，其实才是最自私最怯弱的，对不对？”

太傅的甜酒汤圆做好了，放在他的面前，热腾腾的。

太子就觉得好高兴呀。他莫名其妙的觉得高兴。

他拿出勺子吃了一口，很好吃。

甜甜糯糯的，虽然不是他喜欢吃的那一口，但太傅做的最好吃了。

他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吃着吃着就开始流眼泪。

他低着头，眼泪珠子砸在汤水上，荡漾出水纹。

他委屈的问：“太傅，你不在，所有人都欺负我，英娘也骂我，兰时也骂我，都骂我。”

太傅笑盈盈的看着他：“那你该不该骂呀？”

太子点了点头，“该骂的。昭昭——”

太傅就拿出戒尺来，“伸出手，我要好好的教导教导你，你这个孩子，真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昭昭多好的姑娘，你竟然还敢这么折磨她。”

太子是甘愿受罚的。

他说，“如果知道死能摆脱一切，我早就死了。”

太傅就叹息一声，“寿客，前程已尽，往后，你就自由了。”

太子不懂这句话。他现在老子有些迷迷糊糊的，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他只能往记得上的事情去说，他道：“兰时呢？我这回要给汤圆给他了，快让他出来吧。”

太傅：“兰时出门去了，不跟我们同路。寿客，我来送你一程。”

太子突然想起了所有的事情。

他惶恐不安的站起来，“我死了吗？”

太傅点了点头，“嗯，死了。”

太子就哭起来，“我好害怕呀。”

他怎么就死了。

他还有好多事情没有做。

他说，“晋王一定会看我笑话的，我竟然还死在他的前面，他肯定会讥讽我。”

太傅就叹了一口气，“管他做什么，你这回做得很对。”

太子得了夸奖，又安稳下来。他甚至有些轻松的说，“我早就不想活了，我活着没什么价值……”

太傅却打断他的话，“别被你父皇骂得低头自卑，我一直都跟你说，即便是草木，也有他生来的价值，何况是人，何况是你。”

他坚定的道：“下辈子，去一个好人家，别再出生帝王家了。”

太子呜呜呜地哭，一个劲的点头，“这世上，只有太傅会这样温和的劝我，我真该死，我竟然会对太傅的死避而不见，太傅，我真该死……”

……

御书房里，皇帝听见太子不断的呢喃：“太傅，我真该死。”

“寿客，就要死了。父皇取的名字也对也不对。”

“你看，兰时易逝，寿客却也要凋零。”

“寿客，并不长寿……”

他的手慢慢的垂下来，“太傅，我还要吃一碗甜酒汤圆……”

太子逝去。

皇帝伸出手颤颤巍巍的在他鼻子前面探了探，然后崩溃大哭：“寿客，寿客啊！阿爹不该这样对你的，你醒一醒，阿爹保证，阿爹保证以后不会再打你，不会再骂你了，你醒一醒呀！”

——

苏嬷嬷被关着。

她正在胆战心惊，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时，突然听见外面惊恐声阵阵，没一会儿就有小丫头跑过来说：“苏嬷嬷，不好了，太子殿下暴毙了。”

“如今正被人抬到了东宫里。”

苏嬷嬷腿一软，跌倒在地上。

然后就记起太子对她说的话。

他说：“等我回来的时候，再叫醒太子妃。”

原来是这个回来。

苏嬷嬷泪流满面，爬到床边去拍打太子妃的手，“太子妃，快醒醒，太子殿下暴毙了……”

太子妃睁开眼，听见的第一句话就是暴毙两个字。

她怔怔了很久，才道了一句：“他终于勇敢了一次，也不知道，陛下是否满意。”

父父子子，走到今日的地步，也不知道是哪里出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