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中簪
作者:骰京子 | 分类:现言 | 字数:45.3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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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杜铃玉
1937年9月,南京城东。
杜铃玉从《零丁日报》报社出来,刚过武定桥,便见一位身穿阴丹士林裙子的女郎快步走来抱住她的脖子。
“诶唷,铃玉啊?真的是你!”女郎激动地抱着杜铃玉的手臂,见杜铃玉一脸懵然,忙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我啊,魏琴啊!”
杜铃玉意外地上下打量了自称“魏琴”的女郎一眼,惊喜道:“欸,你不是在武汉念书呢么?怎么跑南京来了?”
魏琴给了杜铃玉一掌,挽着她并肩走:“我还想问你呢,你这小丫头片子,女学上了一半忽然不见人影了,要不是我爹来南京进货顺带捎上我,我恐怕死了都不知道你在南京!”
杜铃玉打着哈哈,解释道:“我家里给我包办婚姻,要把我嫁给那英国老头子,我才不干呢,书里不是说吗?不自由,毋宁死!”
魏琴刮了刮杜铃玉的鼻子:“你死了我怎么办唷——你在南京做什么买办?”
“我……”
武定桥上忽然驶来一行牛车车队,打头阵的那辆牛车装着刀枪剑戟,车一颠簸便“铿铿锵锵”地响。
牛车与杜铃玉二人擦肩而过,杜铃玉耳边忽然飘来温润男声,那人嗓子清亮,春风般吹拂得人心都化了。
“丫头,你又调皮……”
杜铃玉兔子般警觉地回头,武定桥上的人流猛增,车队被人流淹没,只露出一个茅草尖顶。
魏琴拉着杜铃玉,杜铃玉却在原地顿住了脚步,魏琴见杜铃玉不动,转身顺着她的眼神张望了两眼:“怎么了?”
温润男声从很远的地方飘来:“我在京都的确是角儿,可在南京又有几人知道我江晚舟……”
江晚舟……江晚舟!
杜铃玉猛一睁眼,魔怔般笑了出来,甩下魏琴向车队追去。
魏琴被她吓了一大跳:“你干嘛去啊?”
杜铃玉在人海中喜色难掩地回头对魏琴喊道:“我找到小先生了!”
不待魏琴反应,杜铃玉挤进人群里,向密匝匝的人群上空的茅草尖顶追去。
茅草尖顶晃啊晃,杜铃玉在挨山塞海的人群中艰难前行,她大喊着“小先生”,身边的人纷纷错愕地回头看她。
奈何人群熙攘,杜铃玉步履维艰,只见那茅草尖顶猛地一晃,消失不见了。
杜铃玉脸色登时煞白下来,她紧张地四处焦望,像在深海中无助地游着的鱼儿,怎么也寻不到那个茅草尖顶。
几刻钟后——
隆春班牛车队闯过老门东的牌坊,铁头一掀竹帘从车厢里出来,啃着个苹果坐在江未已旁边。
他顶了一下江未已的肩说:“咱前脚刚走,京都就开始打仗了。小贼你行啊,要不是你硬拉着咱走,估计咱这时候早都被土给埋了吧。”
江未已却笑不出来,皱着眉抢过铁头的苹果就是一啃:“笑笑笑,还笑!咱们的小命是保住了,京都没来得及走的人呢?中国四万万的同胞呢?”
铁头去抢苹果,被江未已剜了一眼,只好悻悻然收回了手:“你不也跟他们说了京都保不住吗?是他们自个不走,咱有什么办法?而且打仗那是政府的事儿,咱就是个没名没分的小戏子,管这么多做什么?”
“就是因为有你这样的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国才不成国!”
“行了我的姑奶奶,我错了。”
铁头哀嚎道,两手背在脑后靠着车厢门躺了下来,歪着头看沿途的风景。
马头墙檐角挂着新雨,阳光透过花格窗被切割成一小格一小格洒在地上,白砖黑瓦的徽派建筑交错纵横,法国梧桐、相声馆、烧鸭店、小型商铺,一幕幕都混着悠扬的南浔小调走马灯似的在眼前交替着。
车队从老东门大道上拐进巷子里,巷子两边是拥挤的石库门房子,车队左弯右拐一阵,最后停了下来。
隆春班的新居所是一个四合小院,虽说相比起京都的四合院逊色不少,但胜在环境清幽,至少安全。
隆春班的人忙碌起来,搬行李的搬行李,打扫的打扫,寂静的四合院顿时热闹起来。
江未已抱着刀枪剑戟一阵出一阵入,忙活了好一阵,终于精疲力竭,瘫倒在牛车上歇息。
她正擦着汗,身边甫然多了个人。
“青砖小瓦马头墙,回廊挂落花格窗。你们倒是选了个好地方。”公子摇着扇子,探头出去欣赏美景。
江未已着实被吓了一下,她喘着粗气不停用袖子擦汗。
“你能不能别这么吓人!”
公子不搭理她,继续摇着扇子。
“虽然是个好地方,但也待不长久。”
江未已连忙按停:“打住打住!你们诡物是不是净会说些诅咒!”
公子乐了:“你不信?拭目以待好了。对了,你去买些报纸给某,京报、申报、零丁日报,某都要。”
“行啊,你给我钱。”
江未已伸出手,公子一挑眉,折扇一甩抽在江未已掌心上,江未已条件反射地在牛车上弹了起来,疼得“诶呦”直叫。
“当然是用你的钱了。”
江未已揉着手,不可思议地盯着公子:“你让小爷我给你跑腿卖报纸,用的还是小爷的钱,听听,这是人说的话么?”
“某说过某是人了么?”
公子直着腿凑上前,用折扇挑起江未已的下巴,眼神蛇似地在她脸上游移:“某客客气气地管你要,你不给,偏要逼某动手。你是不是忘了当年纳兰街的怪病?如若你想尝尝那滋味,某可以成全你。”
江未已缩着下巴一动也不敢动,小腿肚子一阵发虚。她额上满是细密的冷汗,身前的公子仿佛下一秒便会蟒蛇般扑食上来。
“我我我我我马上去买,马上去!”她被吓破了胆,说话结结巴巴的。
公子满意地勾唇一笑,化作一缕红雾飘散了。
下午四点左右,江未已抱着一叠厚厚的报纸在武定桥上漫无目的地走着,一个报童吆喝着从她身边走过,她连忙叫住报童。
“还有零丁日报吗?”
报童低头在箱子里翻找了一会儿,摇了摇头:“没了,今日份卖完了。”
江未已无奈地摇了摇头,继续向前走。
她从老门东找到武定桥,愣是没找到一个有卖《零丁日报》的。若是没有找齐,指不定那诡物会怎么闹腾。
江未已垂头丧气地下了桥,桥下再走几步路有一排法国梧桐,树下每隔几步便置有一方石凳供人歇脚。江未已倒在石凳上叹气,身边沙沙作响一阵,一个白衫蓝裙的女郎坐在石凳的另一头捶着腿。
那女郎长得十分清秀,黑色挎包倒在一边,看起来像是工薪阶级的职工。她的小嘴瘪着,双肩翕动,晶莹的泪珠沿着脸颊滴落在地上,像一滴墨落到了宣纸上。
这位女郎便是武定桥苦寻无果的杜铃玉。
江未已反手往身上一摸,出门太急没带手帕,她抬头望了一圈,恰好有个卖冰糕的小贩路过,江未已放下报纸跑到冰糕摊前买了两个冰糕。她啃着冰糕走回来,把另一个递给抽泣的杜铃玉。
“别哭了,小爷请你吃冰糕。”
杜铃玉抬头看了江未已一眼,接过冰糕小声地说了句“谢谢”。
江未已坐在石凳上翘着腿,与杜铃玉搭讪道:“你这是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了?”
杜铃玉抹干眼角的泪,剥开包着冰糕的纸,在冰糕的一角小小咬了口。她含糊道:“我今天吧,在武定桥上遇见了位故人,可当时人潮汹涌,我没追上他。”
江未已新奇地凑上前去:“你的情人?”
杜铃玉红了脸:“才不是呢……是一位风华绝代的艺术家,我的小先生。我年轻时逃了女学的课,独自一人坐轮船去京都,就为听他唱戏。”
江未已笑着在心里念了几遍“风华绝代”,打趣地说:“戏子不过是一门普通不过的行当罢了,怎么到你嘴里就成了艺术家了?要按你这么说,我都算是个老艺术家了。”
杜铃玉眼睛都亮了,上下打量了眼江未已:“你是唱戏的?这么小就学唱戏?”
“不仅我是戏子,我爹也是戏子。我们几代人都是唱戏谋生,我爹、我爷爷是京都的名角儿呢!”江未已说到这儿,眼神忽然黯然下来,“可惜,就在几月前,卢沟桥事变,京都沦陷。”
杜铃玉安慰地按了按江未已的肩膀:“人没事就好。”
杜铃玉咬着冰糕问她:“不提伤心事了。对了,我方才见你垂头丧气的,你遇到什么不顺心的?”
江未已长长地叹了口气:“我祖宗让我给他找报纸,指名道姓的要零丁日报,我是找遍了南京城,愣是没找着有卖零丁日报的。”
杜铃玉若有所思地点头,忽然拎起靠在身边的手包,从里面拿出一份江未已梦寐以求的《零丁日报》。
“这份么?”
江未已瞪大了眼,颤抖着双手接过报纸:“对对对!我谢谢您了!”
江未已整理了报纸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低头对杜铃玉说:“我祖宗还在家里等着呢,我就先走了。”
杜铃玉忙叫住她:“你叫什么名字啊?我休日去听你唱戏。”
“我叫江未已,江南的江,未已年的未已。”
“江未已……”杜铃玉咬文嚼字,“真好听。”
江未已一听这个就来气:“哪儿好听啊,我们班主的才好听。江晚舟,江面上缓缓归的一叶孤舟,多诗情画意啊。”
杜铃玉闻言却瞪大了眼:“你们班主是江晚舟?”
江未已看了看天色,在原地小跑起来。
“姐姐我就不跟您唠了,我们就在武定桥后的老门东那边,您要找我就去老门东,我先走了啊!”
江未已一呲溜烟跑开了。
杜铃玉站起身来,右手伸到空中,往老门东的方向遥遥一抓,收回按到自己心口上。
“我们会再见的,小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