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昼夜温差极其大，哪怕来到这里已经将近半年，我依旧不是很适应。

只不过相较于身体上的难受，折磨我的，是我内心深处，自己与自己较劲的煎熬。

2010年的初冬，管教突然对我说，有人要见我。

这个消息让我愣了很久。

托用几个南瓜装水从这边跑出去那位神仙的福，自他之后，这边的措施格外严厉。

能在这里探监，不是一般的有难度。

我在这边没有熟人，是谁会大老远来看我?

这让我心中生起一丝疑惑。

仅有的几个人在脑海中过了一遍，但最后又摇摇头觉得不可能。

看到这人的瞬间，我自己都愣了一下。

来见我的居然是李左。

他会来见我?

张公子居然没收拾他，他还敢在国内?

要是我是他，早就去东南亚丛林啃树皮子了，哪还敢大摇大摆的出现。

“二哥，你老了很多啊。”

李左开口，声音十分平和，让我回过神来。

我坐到他对面，轻笑一声，“太上老君的炼丹炉也就是热，这边是又冷又热，白天热夜晚冷，孙猴子来了都扛不住几遭。”

李左递给我一根烟，我看了一眼身边的管教，不过管教的目光一直飘向门外面。

我才伸出指甲参差不齐，指甲缝中全是黑色污垢的手，将烟接过来，点了一口。

“哈哈哈，楚老二啊楚老二，你怎么会变成这样，接根烟都要看别人脸色。”

“我倒不如见你四平八稳的坐着，依旧和那些年一样，阴晴不定的脸色，让我捉摸不透你在想什么，看我一眼，我就知道害怕那种。”

“从96年遇见你开始，你压了我这么多年，你怎么……你怎么就成这样了呢。”

我嘿嘿一笑，使劲吸了一口烟，“没法啊，进了这里，小黑屋，管教队，七七八八的手段，你就是铁打的骨头，都得软下来。”

李左脸上的厌恶一闪而逝，随即变得凶狠起来。

“楚老二，你还记得当时在粤东，我们替那个姓区的做事，那一次你给我和成尚霖发了一次烟，也是从那次做事之后，你开始厌我。”

我依旧是笑呵呵的样子，“不记得咯，太多年了，早就忘记了。”

我这样的姿态，无疑是让李左更加恼怒，他扬起手，似乎准备拍桌子，但目光一直看向别处的管教，轻轻扫了他一眼。

他收回了手，脸上一阵索然无味。

“我知道你为什么讨厌我，因为我在某些方面，太像你了，除了没有你阴狠，我和你一样油滑，不相信任何人，做什么事都是以自己的利益出发。”

“我们都是精致的利己主义者，所以都会更喜欢成尚霖，林常在，徐让这样的人。”

我依旧吧嗒吧嗒的抽着烟，在李左说完这些过后，我甚至笑着说道。

“再来根，这里面整支烟抽，比以前在黔阳蹲的时候，可难太多了。”

李左脸上厌恶的神色更加浓厚，直接将身上的一整包烟甩在我面前。

“许牧野死了。”

我拿烟的手一顿，在心中无声叹了一口气，“怎么死的。”

李左嘴角翘起，露出一个笑容来，“我还以为你又要东拉西扯呢。”

“你还是有上心的东西啊，你求我，求我我就告诉你，他是怎么死的。”

李左的话音刚落，我就立马回道，“好，我求你，求求你了，李哥大发慈悲，告诉告诉我。”

李左脸上刚才才露出的笑容，转眼又僵硬在脸上。

最后几经变换，变成一种索然无味的神情。

“病死的。”

三个字，十分简短。

简短到不能再简短了。

我瞳孔失焦，心中忽然想到九五年初见牧野大哥的那次。

我脚下还踩着解放鞋，满口日你马，他已经西装革履，举止都不像是个黑社会。

之后多年，对我的诸多照顾。

诸如此类，一幕幕在我眼前如同走马灯一般闪过，最后停留在一个站在门框边上，背显得佝偻的身影。

他说：“老二，不用我了，这一生落此结局，难免有些接受不了。”

我闭上眼，再睁开的时候，眼神已经恢复平静，如同刚开始见到李左时候那般。

“谢谢啊，李左，真的谢谢你大老远来告诉我这个消息。”

李左嘴角一抽，“我来不是为了告诉你这个消息。”

我摇摇头，“但事实就是你跑这么远，告诉我这么个消息，我应该谢谢你的。”

李左长吁了一口气，“楚山河，你太平静了，让我这一拳跟待在棉花上一样，甚至没有继续打你的心思了。”

我低下头，看着满是裂口和污垢的手，笑了笑，“行尸走肉罢了，倒不必大老远来打我一拳。”

李左什么都没说，最后看了我一眼，起身离开。

我看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

最后的疯狂罢了。

李左或许也已经知道自己的结局，所以在这个时候，不远万里来这里，想要见一见我，从我身上得到压抑了十多年的满足。

他不是不想走，他是走不了也没得走吧。

不过无所谓，跟我没有任何关系了。

也许某天这个人慢慢的消失在大众眼中，也不一定呢。

没人在意，我更不会在意。

管教轻轻咳一声，让我回过神来。

我点头哈腰的笑了一下，将李左留下的烟抽出三根来，全部点燃立在桌子上。

淡青色的烟雾升起，管教抓住我的胳膊，示意我该回去了。

伙计已经被他收走。

桌子上的烟我没有拿走，其实我很多年就差不多把烟戒掉了。

临了，我最后看了一眼桌子上冒烟的三支香烟。

只不过还没看个全完，就被管教一把扫落在地上，伸脚踩灭。

我愣了一下，随后释然的笑了起来。

牧野大哥，小弟此时已经是身无长物，只有这三支香烟。

烟都是蹭来的，还没烧完就被踩灭了。

不过想来，真有在天之灵，以你的性子，也不会和小弟计较这么多吧。

我不信鬼神之说，更不信有什么往事轮回，极乐世界。

但我此刻由衷祝愿，真有这些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