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的雷鸣已经停了下来，喊杀声若潮涌，完全包裹了完颜宗弼的周身。

“散开！散开！不到最后不要聚拢锋锐！”

周围，这支重骑自上到下的军将骑士都已放下面甲，他们拼命呐喊咆哮着，似乎这样便可以对抗心底的恐惧、便能够在宋人炮击之下幸运地活下来。

完颜宗弼回过头去，只看见他们整个阵势已经穿过宋人的步军阵线，东、西两翼，宋军也有骑兵反应过来，开始上前妄图截杀，他们的战马全力奔驰，腾起烟尘——但那样的烟尘还是太过遥远，根本来不及挡住他这孤注一掷的穿心之刺了！

更何况，比他更快一点，还有阿鲁卜带领的、那支埋伏在涿州城中的骑军！他们的甲胄更轻、也没有溃军阻挠，踏着涿水北侧的浅滩纵马奔驰，只有些许往后运送伤兵的宋人民夫厢军，根本不可能对他们造成实际的阻碍。

“阿鲁卜！阿鲁卜！”

奔驰之中，他看得分明——自己那位弟弟已经领军接近到韩常死战的高地之下，哪怕那满地尸骸还无人收拾、哪怕那里已经有一支不足千人的宋军正在展开阵列，可他还是忍不住地狂啸起来，似乎是觉得自己到底是胜过了顾渊那老狐狸一场！

毕竟，在他的认识里，火炮只能对密集阵列造成大规模的瞬间杀伤，而这时候，除了眼前那支肉眼可见的残破兵马，已经没有什么力量还能阻挡他斩断顾渊那面血红的帅旗了！

宋人朝着阿鲁卜只来得及放出两轮箭矢，瞬息之间，那一队女真轻骑便不顾一切地撞入他们刚刚列阵完成的宋军军阵之中！

他们不过是给马披了一件胸甲，照理说根本不可能对这种阵列而战的军阵做决死冲击。可当此存亡之战，他们还是毫不犹豫地这样做了！第一排接战的骑军，甚至连拒马壕沟都不管不顾！只是尽力催动战马，腾跃半空，几乎是抱定必死的决心齐齐撞入进去！

战马长嘶，长枪断裂！宋军列向东翼的这步军战阵，居然被冲得动摇起来！

宋军阵列单薄，前方三排全部是顾渊亲卫，最后一排则是刘锜领着的虎穴参议。原本想着这些轻骑当向两翼散开，以骑射袭扰，却没想到他们竟会是这般自杀式的打法。这连人带马两三百骑几乎就是在用自己人马尸身替后续骑军开路！

这样的攻势造成的伤亡虽然有限，但的确将他们的防线冲的七零八落！

紧接着，金军第二阵的轻骑便杀了过来，那些杀红了眼的骑军远远地以骑弓抛射出箭雨，扰乱宋军的重整，而前出突阵的骑士，一个个也挺着马槊长枪，用他们的语言不知呼喊着什么，扭曲的脸上，写满了狂热！

见此情势，刘锜也发了狠，他从地上抄起一杆大斧，将木柄插入土中，自己整个重心也压了上去，向着周遭正自重整阵线的参议甲士，果决吼道：“结阵！不死不退！”

……

完颜宗弼将目光收回，他已经冲到了三百步外，可宋军火炮却还是没有发起轰鸣，这样的沉默让他觉得不安。但已经没有人可以停下这场攻势了。

战马高速奔驰着，三千重骑，拉开整整一里的冲击正面。

曾几何时，当这等规模的重骑冲锋被发动起来，便足以宣告一场会战的结束、一个国家的灭亡。哪里会像今日这般，还需尽量疏散阵势！

——阵列纵深在奔驰中被缩减到了十排，每骑之间相隔一丈，以求最大限度减少宋军火炮对他们造成的瞬间杀伤。为防万一，他们甚至把战马都被塞住耳朵、罩上眼睛，只求能够尽快通过宋军火炮杀伤区，而后踏破他们帅旗之下最后的防线！

到了这一步，完颜宗弼已别无他想，他高举着一杆马槊，满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便是女真最后的镇国之军全数葬送于此，他也要拉着顾渊陪葬！

“弓箭！”奔驰的铁流中，他高声喝令，“射杀那些宋人炮兵！某要斩断顾渊的帅旗！”

此时他已经冲入三百步的范围之内，自己的亲卫是有名的神射手，听到主帅军令，当即从鞍后抽出弓箭，带着周遭十几骑一起张弓向天！

“放！”他说着，撒开弓弦，几十支重箭离弦，向着那远方依然守在炮位旁的宋军炮兵而去。

铁蹄奔腾的声音遮盖了羽箭的啸声，那员亲将只能目送着箭羽破空，越过最高点，然后他看到了宋军炮口喷射出火花和青烟。

雷鸣的轰响瞬间压过铁蹄崩腾的声音，如铁墙一面冲击的铁浮屠阵列，仿佛没来由地被血雨腥风拂过——那不再是他们熟悉的实心铁球，打出的也不是呈纵列的杀伤。无数小得多的散弹化作死亡的暴风，呼啸肆虐在他们决死冲锋的路途上！

弹丸毫不留情地撕开那些厚重的札甲，沉重的兜鍪，进而是人与马的血肉骨骼，每一个炮组的射击，都在金军涌动的铁流之中形成一片腥红——铁浮屠，这支大金帝国的骄傲、古典军事时代战场上的皇帝，终究是没有冲过他们的宿命！

他们曾自负勇力，但是在这让天地摧崩的力量，他们的铠甲、他们的勇气、武艺皆是玩具！

奔驰中的队伍忽然就成片成片地化作横飞的血肉，完颜宗弼那亲将几乎立刻反应了过来，千钧一发之际，他来不及示警，干脆拧身横扫长枪，将跟在身后的主帅直接打落马下！

他们尚未聚拢阵势，这时落马，至少还有半数机会活下去，总好过被宋军那不知名的火炮撕扯成一片血肉碎末。而他自己却被那些散弹击中，连人带马跌落。

完颜宗弼惊恐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这片修罗场！大股大股的血在空中泼洒着、断腿的战马、负伤的骑士、甚至有些人的兜鍪都被打了个洞穿，被惊惶的战马拖着在战场上四处乱窜。

这是一道简单的算术，即便完颜宗弼根本不懂也能够明白——宋军火炮的杀伤效率已经大大超过了这个时代兵马承受伤亡的能力！没有兵马能够在这样的瞬间伤亡中还保有继续冲杀的勇气！

这一轮短促的交锋，就好像是一张无形的大手，硬生生地将他掀起的这铁色狂潮扼住！原以为能冲垮一切的铁流，也难以避免地破碎开来！

“是什么……那究竟是什么！”

他满身是血地站起来，哭嚎着向着周遭倒伏的铁浮屠甲士问道——可他身旁，活人、伤者还有满地被屠戮的女真精锐，却没有一人能够告诉他答案……

但，令他没想到的是，雷鸣过后，铁蹄踏地的声音还在持续。

后队的铁浮屠甲士，哪怕目睹了前方骇人的杀戮，这时候还是义无反顾地向上涌动着！他们聚集起雷云！

这样一支强军，无愧于他们被赋予的名字！

这场悍不畏死的冲锋，也不负女真儿郎！

“——杀！杀上去！不死不休！”

他嘶哑地干嚎起来，状若疯魔，可回答他的，却是又一轮雷鸣的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