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渐高，雾气消散。

从这狼背岭最高处四下望去，延安府周遭特有的地貌，那些纵横起伏沟壑，将这一片广袤战场分割得支离破碎，甚至连展开一军放对厮杀的空地都没有几处。

可就在那些逼仄的山岭土坎之上，顶着红色盔缨宋军还在与那些打着黑色旗帜的女真或者党项轻骑纠缠做一处，让这片战地一时之间显得烟尘滚滚。

精悍的女真骠骑、精明的党项斥候、还有装备精良的汉家侦骑掀起血腥的波澜。而在其之后，号角声、金鼓声、还有大军呼喝之声层峦叠嶂——大战之前，那些当世名将们看起来啊也都在使出浑身解数，要将自己手中精锐儿郎，调度到最有利的出发阵地上去！

……

传骑不断将军报送至顾渊与他麾下军将们的手中，一众参议则根据这些军报不断修正着作战计划……当面，无论是西夏还是金军都不再隐瞒大规模调度的意图，一支支庞大军团，组成阵列，开始在丘陵沟壑的遮护下移动。地势掩盖了他们许多踪迹，让顾渊只能通过扬起的烟尘判断他们大致的调度方向。

可有一点已经能够确认——显然是金、夏两军已经谈好了价码，正自东向西展开无边无沿的阵列，并且打算寻找宋军薄弱之处予以突破！

“秉摄政王！金军合扎猛安正向狼背岭当面而来！”

“东翼，发现完颜宗弼旗号与女真铁浮屠！大约两万女真兵正在青化镇东北五里之外立营！”

“西翼张统制来报——步跋子开始向南移动；侧翼山坳，有些许铁鹞子掩护，正在占据钟山北面矮丘，泼喜军亦在其中！张统制言，嵬名察哥当是要与金军配合拉平战线！”

随着时间推移，更多的情报被汇集在此，对方的战术意图也暴露得越来越明显。完颜娄室这一次不再出什么奇兵花巧，就是要仗着军势雄浑，摆出堂皇之阵向南压迫！逼迫当面这些宋军要么退却下去，要么便在此以劣势兵力接受会战！

可他却不知顾渊的四万御营，此时已经抵近战场。而这位靖北王既然已经领着他的大军至此，又何曾有稍退的意图？

他披甲按刀，扫视整片战场，眼中闪烁着鹰雎一样的光芒。仿佛满眼都是他的猎物，这沟壑丘陵不过是他的猎场！

“那便是楚人山？”他微微昂首，指向向西面另一处高地，此时那上面也已立起了宋军旗帜，隐隐还能看到大批辅兵聚集在高地南侧，应是运送辎储。

“是……”吴玠板着一张脸，在顾渊身后解释着，“传说昔年秦将王翦灭楚，抓来楚国贵族，流放于此。原本叫做楚囚山，之后不知何时方才改名为楚人山。”

他说完瞧了瞧顾渊，终于没忍住，又跟着追问了一句：“王爷，楚人山比之狼背岭稍低了一些，却能放下更多战兵，倒不失为一处好的决战之所。若是王爷想要以楚人山为主营，我西军将士，愿为王爷死守此狼背岭……”

可他的话还没有说完，曲端便又从旁跳了出来，插嘴道：“吴晋卿！你在他面前拍马屁，想用儿郎们的性命邀功，却别带上我！

这青化镇左近，战场被山地、沟壑、河流分割得支离破碎，除了几处土坎一样的高地，哪里还能摆得下成批的大军？又如何能支撑三方二十万战兵的混战？即便咱们真在此开战，最多不过是以军为单位陆续投入，最后全然得混做一……”

然而，这位狂傲自大的泾源路都统制只将话说到了一半，却猛然打住，而后一脸震惊地望向顾渊：“——你早便想好了！你就是要在这样割裂的战场上与金人决战是不是？

这样广大复杂的战场，到时候，除了几处高地能看到中军旗号，怕是谁也不知道战事如何……不过，咱们调度不灵，女真人却也不会好过！不对……他们军中新兵甚多，只会比咱们更难！

——顾王爷，此一番倒真是好算计！”

他说着沉默了片刻，自顾自地扒开那些参议，皱着眉头盯着舆图研究许久，而后又看了眼顾渊，总算是第一次对这位年轻枢相低了头：“也并非没有胜机……”

顾渊被他这般打断也没有真的动怒，他自认为自己此时还是有容人的雅量，因而也就揶揄了一句：“……正甫这张臭嘴，不知张浚怎么忍你两年的。”

说完，他也不再卖关子，举着手中马鞭指向狼背岭方向，谓身后诸将道：“不过正甫说得不错，这战场割裂，不利我军阵列而战，却也不利女真铁骑冲突！优劣相抵，我们与敌军，又一次被拉到了同一水平线上。最后的决胜，还是得靠重甲步战之士、还是得靠大斧、炮石、劲弩以及诸军死战！”

他这样一说，身后诸将以刘国庆为首，皆是神色肃然，就连曲端也不再说什么，负手站在一旁。

“金、夏两军既然已决定埋骨于此，那么孤也不与他们客气！此战——先集中御营五军，自楚人山西侧迂回，破敌嵬名察哥，然后再引大军向东、向南，席卷完颜娄室侧翼！诸将可有疑问？”

李彦仙看了一眼战场，却摇摇头，道：“夏、金两军战线整然有序，击其一翼，则令一翼必救，该当如何？”

而顾渊没有丝毫犹豫，脱口以对：“今夜放弃狼背岭，引女真主力进占，而后放任其居高临下，冲击青化镇！”

此言一出，吴玠等人皆愕然。

——狼背岭如今可以说是他们整到防线重中之重，昨夜鄜延军拼着那么多兄弟死伤方才保下来，却没想到这位顾枢相轻飘飘一句话，居然就这样要弃了去？他甚至还要放任金军冲入青化镇。

吴玠压低了声音，试探着反驳：“王爷，我军数量不占优势，在此也只有地利，若是连这这处高地也弃了……”

“所以我才需要引金军来攻！那样一个高地，背后还有青化镇这块肥肉，完颜娄室这样的当世名将不可能不抓住这个机会！若是成功，咱们就能在青化镇上，以少量兵马拖住金军主力！

正甫说得不错，此地战场割裂，调度不灵，金军短时间内未必能够抽身。

而我军击溃夏军，便可从西侧重夺狼背岭，将金夏联军从中截断！若是运气好的话，还能卡死金军退路！

至于青化镇的瓶瓶罐罐，今夜能运多少便运多少走，其他的，留给金人，便当是陪葬了！”

“这……”吴玠、李彦仙还在犹豫，曲端却已经扒开他俩，上前一步。

他上上下下打量着这位比自己矮上那么一点的顾王爷，冷冷一笑，傲然道：“在王爷还只是一个小小节度的时候，那些文人便说，顾渊用兵如狐，算尽天下人心。可我以为那不过是些阿谀奉承之语；今日观王爷手段，也不过寥寥。

只是，如今大战在即，顾王爷又是咱们大宋摄政，还把官家都抬了出来，我这泾源军都统也不好再说什么！

——此战，青化镇须交给我与泾源路八千子弟来守！若是交给别人，本都统不放心！”

顾渊的目光迎上他，森然对视许久，却转而一笑。然后，这位大宋摄政居然郑重地拱手向曲端行了一礼：“那便辛苦曲都统！咱们便以此战，定此天下未来百年归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