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他清亮的眸光熠熠生辉。

艾玖在他的眼中，看到一个全新的梁永齐。

她真情实意地为他感到高兴。

“好。”

跟梁永齐聊完，艾玖独自到院子里坐了会。

经过这些天的事，不仅仅是梁永齐有所成长，她同样感悟颇深。

要想在这个地方立足，过去那套单打独斗的活法，已然不适合。

这次能保住性命，很大程度是因为之前积攒下来的人缘，助她化险为夷。既然如此，索性她就扩大自己的人缘优势，好好借此在德永镇扎根。

“姐姐。”

想着想着，身后忽然传来段北的声音。

她愕然回头：“你怎么也大半夜不睡觉？”

段北羞赧地笑了笑，“姐姐，我想跟你说说话。”

艾玖失笑，将衣角铺开，拍了拍，“过来坐。”

段北这孩子聪明懂事，但心事向来藏得深，倒难得想要跟她倾诉。她笑道：“大半夜不睡觉，想跟我聊什么？”

其实他是听到了梁永齐去找艾玖聊天的动静，有些羡慕，所以才会等梁永齐歇下之后，也来找艾玖。

他坐到艾玖身旁，稍微迟疑片刻，伸手到怀中，摸出一样东西来。

“姐姐，我想将这个东西，交给你保管。”

是一颗暗红如血的玛瑙宝石。

深沉的红，在夜色下泛着通透幽光，十分吸睛，一看便知道品相极佳。

宝石上没有做任何装点，仅仅是简单地穿了一根红绳，显然将它买下的人，并没有因为它的贵重而特别对待。

“这是……？”

段北捧着这颗宝石，目光沉痛。

“这是祖父给我留下的遗物。”

艾玖张了张嘴巴。

好吧，又是一个沉重的话题。

“这样贵重的东西，理应你自己留着。就算是我，也没有资格替你保管的。”艾玖温声道。

段北却摇头，问道，“姐姐想听听这颗宝石的故事吗？”

艾玖点头：“想。”

段北笑了笑，笑意凄楚。

“大约三十年前，大燕与北苍交战，战况激烈，持续三个月未止，当时的主将，便是周恒将军的父亲。周老将军在此战中负伤不轻，但终能险胜北苍，圣上开恩，接他回京城荣养，赐新府，封侯爵之位。然后，遣我祖父作为使臣，前往北苍议和。”

那场战争，虽险胜，却也付出极大的代价。

彼时大燕国库空虚，三个月的粮草兵马供应，也让大燕国的情况雪上加霜，外患未停，内患又起。不少老百姓穷得没有出路了，跑去当山贼，占地为王，甚至敢与属地藩王正面对抗。

段北的祖父在出使北苍的路上，便遭遇了边境贫寒之地的一窝匪徒。

作为议和使臣，他身边自然带着官兵护身，遭遇匪徒劫持，当地官员亦是十分惊惶，狠心搬来驻城军队，剿灭匪徒。

占据了一整个山头的匪徒窝，加上女眷和幼童总计七百多人，一夜之间，被驻城军杀个干干净净。

“祖父说，他深深地记得，那匪徒大当家被砍断手脚，跌在他怀中时，瞪着双眼，问他，‘我只是想让村民们有口饭吃，有个窝睡觉，我何错之有？朝廷从未将我们这些贱民当人看待，却又对我们赶尽杀绝，难不成，偌大的国家，竟容不得几百贱民苟延残喘吗？’”

那些匪徒，全部是遭了天灾无家可归，无钱糊口的流民。

是这位善心的大当家，把即将饿死的他们带上山，一同耕种，大锅饭，白水粥，一口口，喂得活下去的。

他们为了生存，确实会打劫过往商队行人，但从不伤人性命。只要钱到手，从来是好生将人送出去的。

他们痛恨当地毫无作为的昏庸地方官，所以看到这一队人经过，误以为是哪个狗官，这才动了妄念，截了人过来。

可是万万没有想到，等待他们的惩罚，却是满山的绿叶，被鲜血染成红色。

几百苟活于世上的无人问津的贱民，魂丧深山。

段北说着，哽咽不止。

“到了北苍，祖父瞧见了那斗兽场，深感大燕国的百姓也如同这被驯服的野兽一般，唯有以命相搏，才能得苟延残喘的机会。这颗宝石，便是那斗兽场的赢品。祖父得了这宝石后，便日日揣在身上，从无一日离身。临终前，他将这颗宝石，交托到我手上。”

时至今日，回想起祖父临终前对他的嘱托，他依然觉得悲痛万分。

“他说，他看着这玛瑙，便好似看着当日死在他怀里的大当家，那片被血染红的山寨，那如人间炼狱般的悲鸣。他要以此时时警醒自己，要为天下苍生请命，要为万民谋一个安居乐业。他希望，我能继承他的衣钵……”

说到这里，段北已数度落泪，几乎说不下去。

艾玖伸手把他抱在怀里，轻轻拍他的背。

“我一直都害怕。我不愿再走祖父的老路，这大燕国腐烂恶臭，根本不值得任何人为之请命。我不想读书，不想认字，不想考状元，我不想与那群人陷入肮脏的官场，被他们侵染，被他们腐蚀。可是，可是……”

段北紧紧抓着艾玖的衣袖，哭得不成样子。

“姐姐，可是我应该要去的，我不去，如何为祖父平反？我不该懦弱堕落，我不该……”

“你没有懦弱，也没有堕落。”艾玖打断他的话，“小北，你只是一个孩子，你承受不住这样深重的担子。这个国家，这个官场，也不是你一人就可以拯救的。小北，若要实现你的抱负，首先你得健康地活着。否则，你拿什么继承祖父的衣钵呢？你没有任何错，错的是他们，该懦弱的，也是他们。”

段北知道的。

他将这颗宝石花主动交出来给艾玖保管，就是因为他现在已经想通了。

郭振义的大义献身，让他明白这世间的淤泥，并没有掩盖住所有忠义。

这些日子以来，看着他们每一个人为了正义而努力，他心中触动万分。

直到前几天，衙门口街道万民欢呼的那一幕，让他彻底想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