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上班
作者:作家林特特 | 分类:现言 | 字数:75.3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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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夜班
新谊医院的住院部,夜间走廊上的灯发出冷峻的光。
六年前,陈雨在这里生的甜甜。陈雨运动量大,孕期能腿着去的,绝不坐车;上班上到临产;只要朗因在家,每天傍晚都要陪她在凉水河边溜个来回,一天一万步打底,轮到生时,效果显着。
前一晚阵痛,第二天凌晨四点多发动,郎因开车带她到达医院时,只花了十来分钟。进产房后八小时,上产床,产床上总共呆了22分钟,甜甜顺产而出。用曾文文的话来说,“你生个孩子像下个蛋那么简单。”
时至今日,陈雨还记得,生产时,守护在她身边的助产士的名字,叫吴优。等她生完,吴优捏着她的手,惊叹,这么快!天!你可真是天生好生养的!
她俩之前曾有过意见冲突。吴优全程不让陈雨叫,她的理由是,叫,伤力气。是她不了解陈雨,陈雨干什么都有自己的思路,干什么都有时间观念,干什么都想控制局面。
陈雨躺在产床上,两腿叉开,被吊起时,挣扎着抬过一次头,瞧过一眼产房正对着她的钟,十二点五十。她不知道别人生孩子要多久,她反正不能恋战,必须一点十分生完。明天还有个会呢!
痛一波波来,终于停住不走了。她用尽全力,感受到肉一寸寸撕开,一点十分,她再喵一眼钟,“TMD,超时了!”她心里喊道,她给自己暗暗鼓劲,“我是天蝎座,我不怕挑战,我一定能顺产!”她大喊一声“啊!”
吴优在身边阻止她,“别喊!”来不及了,在叫声的回音中,婴儿的啼哭划破了产房上空。
朗因坐在产房门口,事后形容,“先听你尖叫一声,我感觉天黑了,世界末日一样惨,你的声儿没完呢,孩子哇哭了,天又亮了。你们娘俩把我吓着了,我一抹脸,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哭了。”
那天,吴优表达对陈雨的赞叹时,陈雨回捏了吴优的手,她疲倦又亢奋地说,“我喊,是要用全力了,我喊,因为我有思路。”
这句话,陈雨日后经常拿出来说事儿。用来证明,她的一些不走寻常路的做事方式,最终都能达到目的。
这段经历,也成为陈雨超能控制项目进度的典范,她告诫下属、合作者,仅限于同性,什么事不能进行时间管理?生孩子都能。
蛋生得顺,生下来,却不顺了。生产当晚,两个产妇一屋,中间拉道帘子。陈雨他们事先没打听好,没请护工,一晚上全程由郎因护理陈雨和甜甜。
朗因平时是妈宝,是大爷,哪里是伺候娃的材料?
甜甜初来人世,还有点不适应,哭哭哭,哭得嗓子嘶哑,就像现在的陈雨。郎因毫无经验,手忙脚乱冲奶粉,给孩子换尿不湿,看得陈雨那叫一个着急,产后尚虚的她插不上手,插上,也不知道怎么办,她并不比朗因会干多少活。
朗因顾面子,多年来,迎来送往的机关工作,培养了他觉察周围人情绪,不给人添乱的性格特质。
甜甜哭得不可开交,他怕打扰同房的产妇、孩子,也为了陈雨的休息,抱着甜甜离开病房,在走廊上来来回回地走,在一盏灯下,甜甜瞅见光,便止住哭泣,离开光,便仍旧大哭,郎因只得一夜一动不动,抱着甜甜,站在灯下,边晃荡,边哼着不着调的儿歌。
这样的姿势维持到第二天清晨才结束。清晨到来,新手爸妈继续慌乱,陆援朝能进病房时,他俩才松口气。一夜,熬得眼通红,熬得胡子如幽阶苔生的郎因见到丈母娘,又是鞠躬,又是作揖,他说:“妈,您是救世主,您是王母娘娘,您救民于水火。”
或许夜里折腾累了,或许是血缘关系,最关键的是姥姥冲泡奶粉的比例对,而蠢货爸爸经验不足,只冲了够正常浓度四分之一的奶,把小甜甜饿着了。
吃饱的甜甜在姥姥怀里,温顺得如一只小白兔,陆援朝抱着甜甜,摇啊,晃啊,露出了温柔的笑。她拿手指逗甜甜的腮,“我们多可爱啊,我们笑的多甜啊,我们就叫甜甜吧!”陆援朝捎带手给甜甜取了小名。
往事历历在目。
曾经的狼狈,曾经的喜悦,曾经的合家欢、天伦之乐,对着同一间医院,夜间走廊上的灯,陈雨忆往昔峥嵘岁月稠。
同的是灯,是时段,不同的是心境和位置。
六年前的陈雨疲惫而欢喜地躺在病床上,六年后的陈雨焦虑而焦虑地趴在一张可移动白色小书桌前。
前一份焦虑为母亲后天的手术,下午已和李大夫做了沟通,母亲也做了一系列的术前检查和准备工作,肿瘤的位置不好,明天要各科室医生会诊。
后一份焦虑为工作,她支一张折叠圆塑料板凳,笔记本电脑放在白色书桌上,夜深人静,她审核着于小航明天要代替她去采访李教授的提纲,再看一遍摄制组传回来的拍摄素材。
她戴上耳机,将真实世界隔离在耳朵之外,她盯着电脑屏幕,只见——
画面一,天是乌漆嘛黑的,只有辣椒田里亮起的星星点点的灯光,摄制组所在的丽迪港,第一垄辣椒的采摘开始了。
第13章 夜班
辣椒采摘必须在日出之前完成,否则日照引起的失水就会影响辣椒的鲜度。夜幕下,点点灯火正慢慢汇聚成灯的海洋。椒农们聚集在农田里。
画面二,天已微微亮,第一组画面中拍到的几位椒农,正挑担子在一个古镇中,运送辣椒。
画面三,丽迪港的街头正进行辣椒拍卖,有人叫价,有人旁观。
画面四,椒农骑着摩托行走在稻田之间,盛满辣椒的竹篮子在高铁上行进……
水汽、泥土芳香、星星的光、椒农的身影,拍卖声,他们聊的天,谈的价,都让陈雨的思绪远离满是消毒水味儿的病房。
她喜欢工作,喜欢镜头,喜欢不同的人脸,就是喜欢这种随时抽离眼前世界的感觉。
素材全部看完,陈雨沉思一会儿,再点开视频,重新拉了一回,她噼里啪啦写邮件,给于小航,提出需要重拍的几个镜头,重点是一个有几句台词的椒农,陈雨的理由是,“他的眼神不够清澈。”“像摆拍,没有说服力。”
电话来了,是于小航,她嘟哝着:“雨姐,我们都撤了。”意思是不想回去重拍,重找人。
“那就再回去一趟。”陈雨语气温和,态度没有缓和余地,笔记本电脑几分钟不动键盘鼠标便转黑屏,黑屏中,陈雨的眼睛闪烁执着近乎执拗的目光,她一手拿着电话,听着听筒,一手习惯性抽一张纸,擦擦屏幕,屏幕又亮了,“我刚上班时,一千多个镜头有一个拍虚了,领导审片,我都会忐忑地站在门口发抖,虽然夸张,但我还是希望大家都能保持这种精益求精的精神。明天回头重新拍一遍那个椒农,单拍他。”
通话结束,陈雨把笔记本电脑合上,单位的夜班加完了,医院的夜班正在进行中。她揉揉太阳穴,捶捶肩,一旁病房中,陆援朝已经熟睡。各病房中,间或传来脚步声、患者的咳嗽声,窗外一轮月,弯的,像破损的半面镜子,破的久了,边缘不见毛躁,目测不会割手,像生活,不全,却能凑合过。“但愿妈妈手术成功吧,但愿我的决定是对的。”陈雨默默对月祈祷。
焦虑而焦虑的夜晚,很快迎来第三份焦虑。
“叮!”
“对不起,妈的事,爸晓得了,爸的反应有点大。”晴格格在雨过天晴群里,@了一滴雨。
陈雨眼睛干涩,她用双手食指的指肚按着两只眼的眼角,从里往外呈八字状划拉,她对着手机上的字,看一遍,再看一遍,暗叫不好,可事已至此,她噼里啪啦打字:“没关系,他迟早要知道,我本来想今天晚点给他电话,既然你说了,只能这样了。”
“爸,高血压犯了。不过,大强、付霞都在,爸刚睡下,刚才去了趟医院,罗叔叔那儿。爸坚决不住院,有惊无险,拿了药回来。”晴格格接着向群里各位汇报,“要静养,高压180,低压120。”
“罗叔叔怎么说?你是怎么告诉爸的?”听完血压,陈雨又惊又疑。
晴格格的电话来了,电话中,她把傍晚的冲突解释一遍,她怕陈雨责怪,率先用解释堵住陈雨的嘴,“你知道,我特烦爸一口一个陈家的‘后’,这是给我孙子的,你知道吗?他竟然为大路打壮壮!还要把大路户口挪到平和花园,在潞城上学!”陈晴的声音哽咽了,听得出她是真委屈,“那我们算什么!外面的孩子?再说,我妈还在呢!还在呢!”
“爸那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陈雨劝姐姐,她自觉走廊上说话声音有点大,挪移脚步,去走廊尽头窗口处,陈雨压低声音,“爸爱说,让他说呗,过个嘴瘾,什么事实也改变不了,大强没有过继给爸,大路暂时还没有来潞城读书,妈一时半会,不,是永远不会,把家让爸给了绿江的‘后’……”
“小雨,你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只看结果。”陈晴指出妹妹的问题所在,“我们凡事都要讲出发点、动机的。还有,我即便不这个态度和爸说,爸知道妈的病,也会着急上火,血压上升的。另外,我想了想,我们这样不经过爸同意,直接对妈手术的决定,会不会不太合适?”
“我不想和你辩论,目前,事情越少越好。我原想,等妈手术完了,再跟爸好好沟通,等妈手术完了,爸再来北京陪妈。你也说了,将在外,君命有所不授。我之所以现在不告诉爸,一是不想让他担心,二是,他不在医院,不知道情况凶险,事不宜迟,必须当机立断,妈有什么后果,咱俩一起承担就行,你把决定权交到我手上,我当然做主了。”陈雨盯着窗户里自己的脸,执着又执拗的目光更明显,在万家灯火的映射下,她的抬头纹都出来了,她一鼓作气跟姐姐说清她的想法,“你稳住爸,别这几天又和大强他们起冲突。”
“我又不傻,我这两天还指望他们两口子干活,不然我一个人伺候壮壮、伺候老爸,准备比赛,还时不时被学校提溜去,我是金刚吗?”
“对,还有比赛,你不说我都忘了,”陈雨抓住姐姐的七寸,“我记得是下周吧?是在辉州?”
“是的!你不知道现在多紧张,我跟你说话的时候,壮壮还在客厅排练,你听,你听!”谈到儿子,陈晴精神多了。她拿着电话去客厅转悠了一圈,壮壮还在海燕海鸥的吟诵中,她再转回平和花园4栋503室的卧室,听见妹妹扎心的叮嘱,“你想不想壮壮下周能顺利去辉州?想,就搞好和大强他们的关系,否则你去不了的,壮壮也去不了,你们比赛白准备这么久了!”
“对噢!”陈晴的口气紧张起来,“你放心,我明天就对他们客客气气的,说实话,我也不是气他们,是气爸和叔!一个心里只有陈家,一个天天想着吸血、蹭、靠!付霞那人还行,起码做饭好吃,我和壮壮晚饭幸好有她了。”
“行”,陈雨见于小航在另一个群里@了自己,她对姐姐说,“我这有工作没处理完,妈那边,我也要过去看一看,记住,好好相处,不要随便发脾气。”陈雨想了想,“这几天花钱的地方挺多,我待会儿给大强他们打三千块钱,做生活费。”
“好,还是你想得周到,我专心辅导壮壮比赛。”陈晴呼出一口气,她是真心认为壮壮的比赛是为全家参加的,全家都该以此为重。
挂掉电话,陈晴盯着洗手间的镜子,真的,人不能操心,一操心,就老了。这两天,她明显看着自己憔悴了,眼睛前一晚的肿未消,下午和父亲吵了一架,吵的时候爽,吵完闯了祸,哭了一场。
幸亏老爸工作的红星厂,原医务室的罗叔叔,罗叔叔在附近医院当领导,否则老爸瘫下时,她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罗叔叔一向热情,两家颇有些交情,找了内科医生马上给陈抗美看。临走时,他交代陈晴,“血压骤然升高非常危险,最近你爸不能受任何刺激了,顺着他些,静养几天,药要接着吃,平躺,头下面垫着东西,有任何不好,马上打120。”
“好的,好的。”付霞站在一旁,点头如鸡啄米,还逐字逐句重复了下。陈晴红肿着眼,罗叔叔离开时,大强在诊室门口又是鞠躬又是哈腰,那样子,仿佛是他们的爸出事了。
去医院的路上,她眼泪没停,回来车上,她全程黑着脸。
搁在平时,陈大路要落户上学的事,陈晴肯定没完,这几天还要找茬吵架的,她不会给大强两口子好脸色;搁在此刻,她孤立无援,老爸的病,壮壮的辉州行,还有一周的吃喝不用劳自己的手,靠付霞就行,更能脱手忙壮壮……
陈晴把陈雨的话来回过了一遍,冲镜子里的自己,自言自语,“确实,要和他们好好相处。”“现在,算遇上家难了吧?”“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啊!”
她拿起按摩经络的齿梳,上下左右各七下,刷着头,而后,拍化妆水,拍脸七七四九遍。
壮壮的排练进入尾声了,陈晴坐在他面前,死死盯着,壮壮按计数器的空,她发了一条朋友圈,勉励自个儿,“成长就是学会妥协,学会坚强。”
一排家长点赞,评论均和学习有关,本着讨好班主任的态度,和陈晴的心事无关,“转了”““陈老师,怎么了?”陈老师,璐璐明天练舞,我就这么跟她说。”
哎,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陈晴站起来,径直走向窗口,吓了壮壮一跳,谁知,陈晴不是冲壮壮而来,她往父母家的方向看了一眼,灯还亮着。
“壮壮,把你的高倍望远镜拿来。”
“妈,你要干嘛?”
“我看看你姥爷现在什么情况了!”
哦,可怜天下子女心。
举起、对准、定睛。大强在老爸房间,和老爸说些什么,他把储藏室的折叠床搬出来了,正在支床,铺被单,放枕头,折叠床挨着老爸的床,这是要加夜班、方便夜里照顾的表现。
另一个房间灯也亮着。
付霞带陈大路拼着乐高,几点了,还不睡?
客厅灯亮了,大强扶老爸去厕所了。好。看来,爸没白疼他,关键时候,还有点用。
陈晴点点头。
“妈,我今天能不能不练了?我不想加夜班了。”壮壮凑到穿着睡衣撅着屁股的妈妈面前,趁乱提要求。
陈晴放下高倍望远镜,静静看壮壮一会儿,她摸摸壮壮的头,“宝贝,今晚就到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