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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上班

作者:作家林特特 | 分类:现言 | 字数:75.3万

第11章 重男

书名:回家上班 作者:作家林特特 字数:5399 更新时间:2024-11-16 13:06:43

陈晴站在鸿茂大厦四楼,楼层回字型设计,她在“回”字第一笔的竖那儿,凑近磨砂玻璃门听里面的动静。

动是孙陈壮飞的,静是笑笑老师的。

《海燕》看来已经练过了,正在调的是即兴演讲环节。笑笑老师押的题是推荐一本自己最感兴趣的书,是真押,全国性的比赛,他还没有那么大的能量。前年曹操杯是推荐电影,去年是一个故事,总之是关于小朋友自己因为作品而延伸的审美体验,笑笑老师“刁钻”得很,建议参赛小朋友们无论书还是电影还是歌,都在一个作品上实现,该作品既有图书版本,也有动画片,或电影,还是个完整的故事,还能抽出金句凑上“对我最有影响的一句话”的题。这样,以不变应万变,不管抽到什么题,都能套上去用。当笑笑老师说出他的思路时,陈晴忍不住向他亮出了大拇指。

只听得玻璃门那端,孙陈壮飞的高分贝、话剧腔传来:

“圆圆的肥皂泡,看似一戳就破却裹住了戈壁中的城市,把荒漠变成了绿洲。这是怎么做到的?快随我一起走进我最喜欢的科幻小说《圆圆的肥皂泡》吧。”

壮壮确实喜欢读科幻,这篇演讲稿,是根据他上学期的一篇作文改的,改的工作由陈晴央寿春小学最富有经验的语文老师完成,为此她付出了一套雅诗兰黛礼盒装。

“圆圆从小喜欢肥皂泡,她的妈妈早年因空难去世,爸爸教导圆圆要像妈妈一样有远大的志向,圆圆说她要吹一个大泡泡,爸爸觉得肥皂泡会把圆圆引向错误的人生方向。高考结束,圆圆用各种材料吹出打破吉尼斯纪录的巨泡。她读完学士硕士、博士后迅速开始创业,成立了一家纳米技术研究公司。通过多年深究,圆圆研制出一种能做出超大泡泡的‘飞液’,用它做成一个个巨泡,用它们将雨水送到荒漠,获得巨大成功。”

陈晴竖着耳朵听,一个字不漏,连壮壮句子与句子间的换气声,她都不放过。

“不,不。”玻璃门内,笑笑老师打断了壮壮,“壮壮,咱们要用讲故事的口气来介绍一本书,不是背,不是念。即兴演讲环节和《海燕》这种固定篇目的朗诵不一样,即兴演讲是说你自己的故事,你的故事如何吸引人?第一,要让你的观众、评委确定,你所说的是真实的,说一本书,就是真的看过,谈一件事,就是真的发生过。第二,要让他们感兴趣,否则你所说的,别人为什么要听呢?”

壮壮没有声音了,动是老师的,静成他的了。

“来,听我说一遍。”笑笑老师做着示范,从声音中,陈晴都能听见笑笑老师的笑意,他字正腔圆,语速控制得当,一百多个字,说出了跌宕起伏,讲述出一个人的前半生。陈晴微微点头。

她抬起手腕看看手镯式样的腕表,离下课还有十五分钟。壮壮重来一遍,继续往下:

“读完这篇小说,我陷入沉思,回忆着书中的内容,陷入内心的世界。一开始我想,吹大大的泡泡这样眇小的梦想有什么用呢?直到圆圆吹出打破吉尼斯纪录的泡泡,我心中开始想:这个梦想竟然会真的成真,可还是之前的问题,这有什么用呢?”

“陷入沉思这块儿,加个动作。”笑笑老师指点到。陈晴凑到两扇玻璃门之间,从门缝里看师徒二人,只看见笑笑老师的背影,儿子被挡住,看不出加了什么动作。

手机震动。陈晴穿一条红色连衣裙,白色娃娃领,胸口有手风琴似的皱褶装饰。她从可以搭配裙子,与衣领统一色调的白色小包里翻出手机,“赌一赌吧,让妈做手术,做,还有希望,不做,就只能等死。”一滴雨五秒前留言。

陈晴手一紧,心跟着紧,她答一个字:“好”。她不再趴着门缝研究唐僧师徒,人却还在玻璃门旁边,一心二用,手在打字,耳朵持续关注壮壮的“即兴”——

“读到最后,令我印象最深的一幕出现了:无数巨大的泡泡在上空飞行,泡泡破碎,雨水洒下来,降临在常年缺水的土地上。这么渺小天真的梦想原来也能迎来如此大的成功,原来有梦想就有可能!”

注意力回到手机,陈雨没往下说了。陈晴突然想到一个重要的问题,她压低声音,发了句语音,“现在,该告诉爸了吧?爸下午到家。”

等了两分钟,陈雨没有回音,陈晴焦躁地在群里敲了个问号,还是没有人回答,她绕着“回”字转悠着,烦躁地跺着脚。跺了两下,被其余围在走廊,盯着其他房间的家长们,用眼神制止。

每个房间传出的声响不一,“回”字的另一头流淌出芭蕾舞曲,有孩子迟到了,家长推门进去,一脸抱歉冲门内点头哈腰,陈晴透过敞开的门,看见一堆穿着粉色纱裙舞衣的小姑娘跟着有标准天鹅颈的女老师练舞。

女娃们又萌又软,舞蹈教室门口聚集的几位原本熟悉的家长聊着各自的姑娘,“我把咱们班小朋友跳舞的视频发到朋友圈,我同事都说这是骗人生女儿系列,我们办公室三个男孩,就我一个生的是姑娘。”一个穿着朴素的爸爸说。“哈哈哈。”妈妈们笑起来,她们看看教室,小心控制笑声,她们的言语中不时提起“招商银行”“建设银行”等关键词。

第11章 重男

陈晴绕圈时听了一耳朵他们的对话,很快,她又转悠回笑笑老师的教室门口,她不以为然,什么女儿金贵,是招商银行,什么男孩如今不流行了,当父母的一辈子受累,纯付出,不收获,男孩就是建设银行。她最得意的作品便是壮壮,令她在娘家、婆家直起腰板的壮壮的性别,男。

女孩能怎样,再娇滴滴养大,还是要洗手做羹汤。成绩再好,还不是要为家庭牺牲,成绩太好了,说不定嫁不掉,成为笑话。她的亲妹妹、昔日潞城高考状元陈雨够有出息了吧,要不是父母帮衬着,能出门干事儿?男人不必担心这些问题,男人可以全心搞事业,光宗耀祖。

考学校、找工作,女孩儿的坎儿都比男孩多。陈晴十八岁教书,第一届学生只比她小一属。今年过年,他们聚过一次,她问起这些大学刚毕业的年轻人,就业及深造情况。一个女学生的话令她印象深刻,“陈老师,您不知道,我去面试,我各方面条件都比一起面的男生好,对方HR却说,可是我们的工作性质需要频繁出差,所以优先录取男生,哪怕比你差一点。那是差一点吗?!”女学生委屈道。

听得陈晴心惊,听得陈晴胆颤,听得陈晴既愤愤不平,又沾沾自喜。愤愤不平为社会,沾沾自喜为壮壮天生的性别优势。

从获取机会,取得做一番事业的入场券来说,她有点理解家里的老顽固、她爹陈抗美了,为什么从小对她们姐妹的性别百般挑剔,不止一次表达遗憾,“哎,可惜不俩儿子”。

陈抗美重男轻女,是为香火故。陈抗美的遗憾最终用老家陈姓的子嗣来弥补,可以说,陈抗美的儿女心一半都在培养老家的侄子、他们的孩子上。

陈雨看得开,无所谓,只顾自己一路芬芳,她可不行,她的世界没那么大,青少年时代,每次陈抗美夸老家的大强等子侄,她都要和爹辩论,“你闺女也不差!”

成年后,辩着,辩着,她混乱了,倒戈了,被父亲带偏了。怀孕前,查生男偏方,怀孕时,托人看B超男还是女,产房里,医生告诉陈晴生的是儿子时,她当场落下泪来,“我也有儿子了!是男孩!”

出产房,看到家人,她第一句话是冲陈抗美说的,“你有外孙了!别老回绿江了,我家也有男孩了!”

别人有的,我也要有;别人有的,我没有,我要证明我没有也比你更好。这是陈晴的逻辑。

因此,陈晴特别喜欢使唤孙大力为父母做事,加深父母心中,孙大力是半子、一子、完整子的形象。别天天把侄子们挂在嘴边,捧在心头。

没有儿子,怎么了?女婿也是。没有男孩,怎么了?第三代有。

男孩金贵,我不是男孩,爸爸只爱男孩,是陈晴的心头刺,这刺靠壮壮的出生自动变软,消失不见。

玻璃门内,壮壮越说状态越好了。

“我想起了我自己,我也是一个天真的孩子,我一直想当一个画家,画出世界上最好看的作品。我一开始很自信,我认为自己的画每幅都很好,但后来我开始发现自己的渺小,越发认为这个梦想太不切实际,但读完这本书,我的心境发生了变化。梦想看似天马行空,但如果不忘初心,一直朝它努力,总会成功的那一天的。”

“对,最后一句,再来一遍,越是最后,越是语速要不疾不徐,不要让听众、评委觉得,你想早点下台的感觉,慢慢的,可是慢不是基本忘词的感觉,看我说一遍,”笑笑老师做着今天最后的指导,“梦想看似天马行空,但如果不忘初心,一直朝它努力,总会成功的那一天的。”

下课了。

陈雨一直没回话,陈晴当然不知道,陈雨在和李大夫艰难对话。

笑笑老师接下来还有课,只在门口和陈晴匆匆交代几句,“陈老师,壮壮,没问题的!天天有进步!”笑笑老师厚厚的齐刘海像一丛草,他的眼睛里闪烁职业性的礼貌。

“我在门口听着,还是觉得他有些片段不稳。太贪玩了,在家练习有限,自我要求不高。”陈晴精益求精,说出担心。

“难免的,还是孩子嘛,陈老师教这么多年小学,比我有经验,是不是在学校对学生耐心可以,轮到自家孩子就忍不了了?”笑笑老师笑着,他招呼着门口认识的家长,“嗨,萌萌妈妈!嗨,葛翔爸爸!噢,招生处在右边,对,第二间。”

“和笑笑老师说再见!”陈晴见后面的学生已经等着进教室,抓着壮壮的小手离开“回”字,她捏捏壮壮,递上生鲜超市买的饮料、点心,走近电梯时,忽然夸了壮壮一句,“真是妈妈的骄傲,妈妈的乖儿子。”

壮壮吸溜着吸管,拿着蝴蝶酥,不明所以,模模糊糊回妈妈,“我也爱你,妈妈。”

公交复公交,又是穿城而过,一小时后,陈晴带着壮壮抵达平和花园父母家。父亲陈抗美已被堂弟大强送回潞城,父母家和陈晴的小家住对面楼,平时的打扫、维护,两只猫的喂食、清洁都是孙大力做的。

壮壮跟在陈晴身后,来到姥爷家门口,只见妈妈还不时地翻看手机,不时焦躁跺脚,他差点被亲妈跺到,“妈!你干嘛呐!”小伙子不乐意了。

陈晴在电子门锁上按下九个数字,发出九声滴,再按一个“#”,“您输入的密码有误。”陈晴想着待会儿要单独和爸爸面对,不免要交代孙大力行踪,不知道该不该如实说妈妈的病,心烦意乱。

她被壮壮一把推开,“你会不会啊?”小伙子在门锁上操作起来,正确的数字还没输入完,滴滴滴只滴了三声,门从里面开了。不是小偷,是陈晴的堂弟媳妇儿付霞。

“大姊!”付霞嘴角一咧,露出一朵笑,绿江喊姐都叫“姊”。

付霞长得像一扇门,她的脸是方的,单眼皮,薄嘴唇,个儿高、骨架大,身体单薄,皮肤黄偏黑,头发反过来,黑偏黄。付霞穿一件黑白条纹T恤,短袖的边滚着一圈蕾丝。条纹T恤外,套了一条围裙,围裙上书两个大字:“厨神”。她的手上、围裙上都沾着面粉,一看就正在干活。

陈晴一愣,她让大强送父亲回潞城,没想到弟妹一起来了,会不会一大家子都来了?陈晴心一沉,陈抗美在老家花了多少,她管不着,陈抗美只要把老家人带到潞城,就是他们的招待任务,哪次不吃喝拿陪玩一整套,劳民伤财?孙大力不在,怕不是这次重担,要她一个人扛?

陈晴眼尖,瞬间已认出付霞的T恤是三年前,她进行衣柜革命,更新换代时,更掉的。这些年来,绿江的亲戚们还保留着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习惯,爱捡城里陈家一家老小的旧衣服穿。尤其陈晴,大部分衣服淘汰时,都保持着九成新的品质,一些连吊牌都没拆。每次陈晴更新完衣柜,便用个大收纳袋装了,扔给陆援朝,只等下一次回家探亲或绿江有人来访,捎回去分了。

“付霞来啦!”陈晴用三秒完成对付霞的上下打量,努出笑,“壮壮,”她回头招呼儿子叫人,“喊舅妈!”

“舅妈!”壮壮肉乎乎的脸蛋像历史上某个昏庸的儿皇帝,“好香!”壮壮吸吸鼻子,情不自禁道。十岁的他,是闻嘛嘛香,吃嘛嘛香的年纪,他刚吃完俩蝴蝶酥,喝了杯橙子味儿汽水又饿了。

他瞅瞅付霞,“舅妈,什么东西这么香?”付霞面对壮壮,比对着陈晴时,少了些局促,“刚炸的韭菜盒子,饿不饿?我给你拿一个。”她的声音飘荡在壮壮身后,壮壮已将双肩书包的肩带一脱,包“哐”卸在地上,穿着球鞋冲进厨房。

“壮壮,你穿着鞋在家里跑什么!”陈晴皱着眉毛喊到,可她的吆喝显然是白吆喝,她歪着身子,贝壳般柔嫩耳垂上的白金镶钻耳钉一闪一闪,付霞比陈晴小几岁,后天保养加天资,加工作性质,付霞看起来比陈晴大,而粗糙。

陈晴心事重重,脱高跟鞋的动作慢悠悠,她看见鞋架上,男人、女人、孩子的鞋,足足多了好几双,挤得她的拖鞋无处觅踪迹,一丝不快,悄悄爬上她的脸。

等陈晴在鞋架二层的最里面找到自个儿的拖鞋,她套上鞋,“哒哒哒”,拖鞋每挪移一步,都拖着尾音,客厅空荡荡,陈晴伸头看看厨房,厨房一地都是大强一家送陈抗美回潞城,随车带来的绿江的土特产。沾着泥土的荸荠、今天早上菜市场买的藕、半扇猪肉带着干涸的血,一桶绿江特产的茶树油。

灶台上则铺满了付霞做面食的家伙事儿,面粉、面板、擀面杖,搪瓷盆里拌着一整盆韭菜鸡蛋馅儿,捏成大饺子状的韭菜盒子,一些在面板上安静呆着,一些在锅里接受油与火的考验,一些已经出锅呈叠呈摞,搁在洗菜篮里,付霞跟着壮壮进的厨房,她拿起筷子和小盘,从洗菜盆里,夹出一个,给壮壮先尝。

“搁篮子里,不脏吗?”陈晴站在厨房门口眺望着,眉毛立着,点评着。

“大姊,篮子,我洗过了。”付霞轻轻答。

“哦。”

陈晴敷衍地回答,几乎像打发。她提拉着拖鞋,在家转了一圈。她看到阳台上,一并打开三个行李箱,洗衣机在工作,发出咔嚓轱辘的声音,客卧的床铺已经铺好。零七碎八的东西,如水红色的塑料口杯,卷了毛的牙刷,僵硬的毛巾若干条,已在洗手间水池前一字摆开……

看样子,大强一家都来了,要在潞城住一段时间,盲猜一下吧,暑假不完,大强家的娃、陈大路是不会走的,一如小时候,每年寒暑假,大强就像长在自己家。

顺便提一句,侄孙陈大路喊陈晴的爹、孙陈壮飞的亲姥爷、陈抗美,“爷爷!”

听起来,像亲孙子。

重男轻女害死人!

陈晴的粉色指甲,重重拉阳台门时,蹭掉了一小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