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垂着头的沈流英奋力睁大眼睛，由于生理性的原因，没过一会儿眼睛就干涩得想要流泪，眼尾很快泛红，沈流英这才些微抬起头，“其实都是些陈谷子烂芝麻的小事，我幼时不爱读书，先生便总是罚我去抄写经书。”

“若是数遍也就罢了，可偏偏是上百遍之多，抄不完还不许人用饭……”她似乎是又想到了从前那些极为难捱的日子，双肩都在微微颤抖。

“如此说来，那位先生还真是严苛。”男人缓缓道了这么一句，让人猜不透他的心思。

沈流英从袖中抽出一截雪白的已经湿透了的帕子，轻轻点了点自己的眼尾，“让您见笑了。”

“天可怜见的，”观南瞧着陛下心情似乎不错的样子就顺着说了一句，“如顾姑娘这般娇弱的女郎，那位先生竟是也不肯稍稍宽容。”

沈流英继续拿帕子装模作样，“无妨的，这都是先生为了我好，我明白的。”

“叮铃”一声，是男人轻轻将上好的紫玉杯盏放置茶托上二者相碰时发出的清脆声响。

“如此可真是巧，顾姑娘，林某正好是一位教书育人的夫子。”

沈流英：……一言难尽。

观南：您也没提前说过您此次出行的新身份啊！

此话一出，最先反应过来的是观南：“这可不就是巧吗！刚才小的还在心中暗忖，哪里是顾姑娘觉得主子眼熟，其实是主子本就是为世家大族的公子们讲学的先生。”

“顾姑娘放心，我们主子可不是那等过于迂腐，冥顽不化之人。”说完他还煞有其事地看了眼沈流英。

沈流英：……

难为这位太监总管了。反应速度可真不是盖的，反正总归是不会让帝王的话落空掉到地上的。

该说不说，这皇帝身边的人真是没一个简单的。

察觉到那人望来的目光，沈流英连忙收敛了心神，再怎么说自己也是在皇帝面前待过的人，总不能这点应变能力都没有。

好在她刚刚面上的诧异与惊疑不是作伪，反而是真情实感的流露，这样真真假假掺和在一起才是最不容易让人起疑心的。

“原来如此。”少女长长舒出了口气，“怪不得我一见到您便感到亲切。”

“原来是冥冥之中早就被老天安排好了的。”

少女忽然笑了起来，像是枝头娇艳脆弱的芙蓉花，娇艳又富有生机。

林靖淮很难在旁人的身上感到这样的生机，像是野火烧不尽的绿草，生机无限，永远都有活力，永远都没有失望与绝望。

曾经有人对他说，每个人都是一个必死的个体，谁也无法逃出这样怪诞的圈子，谁也不能逃过这样的诅咒，谁也不能忘记过去。

待在深渊里的人也同样如此，顾焓章，你是个私生子，这一点永远也不会改变。

纵使你位居高位，纵使你富有四海，纵使你拥有无数的忠心仆人。

那也不能改变你的命运。

不论是从前还是现在，林靖淮都对这样的话嗤之以鼻。

他从不在意这些。

他对这些无能之人最后垂死挣扎般的诅咒嗤之以鼻，若是当真有什么命运天定，若是他当真相信了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那他便也不会站在这里了，更不会登上这个位置。

顾焓章见过很多人的眼睛，他们大都被这世间的种种浸染，或欲望，或权利，或情爱，或仇恨……稍加回想，记忆里他们的眼睛似乎大都是浑浊的，混沌的，蒙昧的，憎恶的，亦或是敬畏的，惊惧的。可是他们的共同点是一致的，他们看向他的时候都带着谄媚又讨好的神色，无一不想要从他身上得到点什么。

自他登上高位，他很快就适应了这些目光。

他们都少有像是少女的眼睛这般漂亮又清澈的，她的眼中像是藏着一团火，明亮灼人，是他曾经见过的暗夜里永恒不变的星星，能为迷茫的人带去光明和前路。

可惜，顾焓章早已过了那个容易举棋不定的年纪，他从不需要什么明灯，从前不需要，以后也不会需要。

敛下眸中的情绪，他的指尖顿了顿，看向对面的人：“看来姑娘对这位先生的感觉还真是复杂。”他似乎没有听出先前少女有意的讨好，似乎意有所指。

沈流英半点也不觉得尴尬，笑道：“我虽害怕先生的处罚，可也感激先生的谆谆教诲。”说着她似乎是突然想起了一件大事，面容羞窘：“还未请教恩人的姓名，我本名顾昭，日后好登门拜谢恩人。”

一阵微凉的风顺着未完全被阖上的窗户缝隙处钻了进来，吹到旁人身上本也没有什么，可是沈流英现下一直穿着湿透了的衣裳待了许久，被风这么一吹，没能忍住地打了个喷嚏。

初秋的夜晚还是有些微凉的，顾焓章好似这才发觉了少女的异样，看着少女急忙捂住嘴的慌乱模样，双颊绯红得像是朝霞。

迎着少女亮晶晶的期盼目光，他微微垂下眼眸，淡淡道：“顾姑娘客气，在下林靖淮。”

他并没有正面回应自己的住处，反而转首对着观南道：“我累了，都下去吧。”

观南诚惶诚恐地带着沈流英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