仔细回忆一下，宁柏如今这种得过且过又自私懦弱的做派，除了和他的性格有关之外，其实，也和大玉之前的皇帝都太牛了有关。

几十年前的天下，大玉算是三国之中的强者，可谓国富民强兵也壮。

西岭苦寒，生存本就不易，就算是有优良的马种也无法扭转局势；而南楚更是被高山大河阻隔了向北的路，而其南部的蛮夷又占据着十万大山，时常北上骚扰，南楚苦不堪言。

宁柏上位之初拿到手的是一个强盛的大玉，遥遥领先于同时代的西岭和南楚，更遑论北边的吉答和南部的蛮夷。

可这个世界最玄妙之处就在于，它在一刻不停地变化着。

当西岭在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地强大冶炼锻造技术，制作出来的武器越来越精良的时候；当南楚在浴血奋战、一路向南开疆拓土，同时，将蜀绣越做越好、已经卖到了漠北和西域，因此积攒了大量财富的时候，宁柏依旧在云端眯着眼俯视众生。

可能是飘得太高，云层阻挡了视线吧，宁柏对周遭的一切，视而不见、置若罔闻。

当有一天，他忽然意识到，别人都已经追上、甚至超越了自己的时候，他已经失去了反抗的能力。

幸而，还可以用“和亲”和“遣送质子”这样的方式来维持大玉的体面。

以至于，当他发现九公主可以通过昏迷而为大玉赢得太平的时候，这怎能不让他动心呢？

可是，偃文说的似乎也有些道理。

若他们硬是要将尘儿带走，大玉定是无力阻拦。

到时候，没了挡箭牌该怎么办？

还是得从女儿下手……

宁柏有些焦躁地叹了口气，沉吟片刻，下定了决心，语重心长地说：“尘儿，普天之下没有女子同时嫁两个夫婿的。在萧玄承和白无咎之间，你必须选定一个。依父皇看，南楚的实力更强！所以，你不如就跟着白无咎吧。萧玄承虽然对你也是一片真心，但他之前的名声不算好，妻妾成群的……到时候，若是萧玄承有意见，你尽量从中斡旋，实在不行的话，那也是西岭和南楚之间的对决。而你作为父皇的女儿，作为大玉的公主，想必，怎么也不会将战火牵连到大玉来的，对吧？”

看着宁柏一脸真诚的期盼，宁曲尘心中重重的叹息。

还真是精致的利己啊！

此时想到了萧玄承之前的口碑不好？那么，之前自己在西岭过得并不好，也是知道的喽？

哎，六年的时光啊，无一人送来半句关怀！

罢了，女儿就是用来牺牲的！哪里配谈什么感情，只要还有一丝利用价值，那就够了，便是个好女儿了！

其实也不仅仅是女儿，宁偃文还不是也一样，轻易被用来利益置换！

罢了，五十多年，他一路走来，大玉从鼎盛到颓败，江山都丢了三分之一，还能指望这样的皇帝做出什么像样的决定呢？

“父皇，女儿救得了大玉一时，救不了大玉一世。如今，若想保住大玉江山唯一的办法就是自我强大。”

宁曲尘平复了心中丝丝缕缕的委屈和怨念，目光坚定，语气笃定地继续对宁柏说着。

“三分天下的局势因为大玉的孱弱而变得倾斜。如今，南楚强大，西岭次之，而大玉实力最弱。父皇，在这个弱肉强食的时代，军事就是话语权。大玉空有富庶的经济，没有强大的军事做保障，便如同一只羔羊闯进了狼群，这岂是女儿利用他们的善念便能化解的？”

宁曲尘起身倒了盏茶，端着茶走到了外殿，宁偃文也跟着走了出来。

宁柏一个人在内殿呆坐了片刻，也木然地走了出来，脚步有些踉跄。

站在一旁的皇甫见他脸色苍白，冒着虚汗，趁着搀扶他的时机替他把了脉。

只是有些急火，并无大碍，身体好着呢。

几人，在外殿的会客议政区域坐定。

宁柏自觉地坐上了主位，宁曲尘和宁偃文坐在他的下首两侧，皇甫在稍远的地方嗑着瓜子。

这处戏到了精彩的时候喽……

宁曲尘看出宁柏有了些许动摇，于是趁热打铁，抽丝剥茧地帮宁柏进行局势分析。

白无咎是个有着雄才大略的政治家，他的目标是统一天下。

而萧玄承是被动奋起直追的典型，他性格中狠厉与果决的一面，也是在反抗的路上逐渐显露出来的。

虎父无犬子，萧泰虽然对于皇子之间的斗争素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他执政几十年，西岭军事实力大增，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所以，白无咎统一天下的路上，西岭是个最大的阻碍。

于南楚来说，最英明的策略就是，先攻下孱弱的大玉。

再以南楚和大玉对西岭形成合围，进行军事和经济上的双重打击，届时，西岭可破。

而对西岭来说，目前国家内忧外患，纷纷而起。而究其原因，归根结底还是因为，脆弱不堪的国民经济。老百姓没了生机便会在有心人的撺掇之下，铤而走险。

所以，西岭最英明的策略，也是先抢占下大玉这块肥肉，便有了和白无咎对决的底气和胜算。

所以，为了国家大计，他们任何一方都不可能放过大玉。

而如今对大玉暂时的放任，主要是因为，他们觉得，大玉唾手可得，而已。

“所以，父皇，醒醒吧，别以为女儿能有多少分量。能救大玉的，只有大玉自己。”

宁柏听完宁曲尘的分析，颓然地低着头，眼底一片猩红。

朝中的大臣们，没有人和他这样鞭辟入里地分析过局势。

他们都说，尘儿可保大玉的太平。

宁偃文站了起来，对着宁柏行了一礼，正色说道：“父皇，恕儿臣直言，您一贯喜欢纳重臣的家眷入后宫，这的确是笼络朝臣的一个手段。但后宫的娘娘一旦得宠，前朝家人便更加得势、鸡犬升天，这也是弊端。多年前，木贵妃的父亲木老将军得势，但木老将军是个忠于职守的武将，一直恪守本分。可如今姜皇后的那些父兄、子侄，在朝中和军中均身兼要职，这些人借着姜皇后娘娘受宠，趁机敛财、打压异己，为所欲为。大玉朝廷被他们搅得乌烟瘴气。”

宁偃文对皇后毫无留情地抨击，宁柏虽气却也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

确实，原来朝中那些敢于直言纳谏之人，或被降罪或自请还乡去了。

“所以，父皇，莫要再听信那些人的谗言了，大玉必须要反击了。再退缩下去，大玉江山难保！”

“让朕再想想，再想想……”

宁柏起身，在大殿上缓慢地踱着步，身形摇摇晃晃。

他知道宁偃文所说的情况，大玉的外戚干政的确已经败坏了大玉的纲纪。

他也明白，宁曲尘所说的强大大玉，的确才是正道。

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何其难！

反击？

打仗吗？

怎么打？

何人能领兵？

大玉已经有很多年，没有主动挑起过战事了。最近遭遇西岭和南楚的战役，节节败退，已经说明了大玉的军队现状——不堪一击。

一筹莫展之际，宁柏忽然灵光乍现，他想到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于是，他推翻了之前的所有正向思维……

因为，这个问题是整个事件最不合理的地方，也是他心中最大的疑问，更成了他不敢轻易相信宁曲尘的重要原因。

他停住了脚步，转回身，面对着宁曲尘，用帝王那种带着威慑的眼光审视着她，一字一句地问道：“白无咎和萧玄承都待你不薄，你却费尽心机装昏迷一月之久，来帮助大玉对付他们？宁曲尘，朕不解！”

没有了刻意的父爱，取而代之的是赤裸裸的来自帝王的审问。

他的怀疑显露无疑，他不相信宁曲尘！

宁曲尘昏迷的时候，那两人真心的焦急他看在眼里，那神情做不了假。

虽然不想承认，但宁柏扪心自问，那似乎就是事实——他们对尘儿的关心可比自己对她的关心多多了。

为什么，她会愿意背叛那两人来帮助自己？

这太可疑了！

一定有阴谋！

想到此处，宁柏忍不住打了个冷颤，差点就上当了！

还好反应快。

“父皇，若我说不想天下起战事，若我说不想有人在战乱中丧生，若我说希望天下人都能安享太平，过富足的生活，您相信吗？”

宁曲尘迎着宁柏猜忌且愤怒的目光，一字一顿地正色说道。

宁柏摇了摇头，“你心怀的天下，是哪个国家的天下？”

宁曲尘知道，此刻必须彻底打消宁柏的顾虑，才能实施自己的计划。

于是，她走上前，拉着宁柏的手臂走回了他的座椅。

很多年，父女二人没有如此近距离地拉着手了。

上一次？

上一次应该是小时候吧，已经记不起来了。

似乎，从不曾有过吧。

罢了，那些不重要了。

待宁柏坐下，宁曲尘给他斟了茶，然后自己也坐回了座椅。

“父皇，我心怀的天下，是天下所有人的天下。”

宁柏闭了一下眼，将头扭向一侧，一抹讥笑从嘴角溢出。

今日才知，此女竟如此……无知透顶！

“父皇莫笑，尘儿知晓您心中疑惑，那么，就容尘儿就和您详细解释。”

宁曲尘面上挂着淡淡的微笑，眼中闪着细碎的光，她要向宁柏讲述她的整个计划……

成败在此一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