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这才是颜翎的心里话。

他从头至尾，都不曾接受楚寒州身为十七的过去。

躲在暗处的楚寒州清清楚楚听到了这句话，他缓缓垂眸，心底突然升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失望。

他的预感没有出错，一切都如同他见颜翎第一眼所看到的一样，颜翎是虚假到连自己都欺骗的人，可为什么还是会觉得失望？为什么还会动心？

堂内，颜翎纤长的手指一笔一划写出牌位上那个朝思暮想，写过千万遍早已烂熟于心的名字。

“我只在乎你啊，寒州哥哥。”

楚寒州看向那个写着同样名字的牌位。颜翎给了他们同样的名字，让他坚信他们是同一个人，却在自己心底把现在的楚寒州彻底否定，真是可笑又可悲。

楚寒州移开目光，看见颜翎白皙的脸，长睫微颤密如蝶翼，唇边一抹笑意好像永远温和如水，可所有人都知道那是蕴藏着风暴的深潭，冷冽伤人；唯独，遇见叫楚寒州的人才会软成一汪清水。

哪怕，那只是一座灵牌……

一花一草，一如往昔。但终究物是人非。失去的还是失去了。

今日开怀，颜翎难得放肆，抱着那块楚寒州的牌位，盘腿坐在一旁的莲花池边。他抛开白日里端方的公子姿态，手肘撑地半支着身体，仰头看那一树繁花。

这棵合欢活了许久，说不定比他还要年长。这宅子里的兴衰起落，人事变迁，都发生这棵老树下。可那又怎样？树终究说不了话，除了他这世上还有几个人能一辈子记住那些事？

“万一那天我也没了，这楚家几百口人就真的没人记得，变成黄土堆上一抹青烟了，怕是下了阴曹地府，还要把那枉死城给塞满了。”颜翎喃喃道，一口一口苦酒灌下，像是要把自己灌醉。

夜里风大，吹落几片合欢叶。楚寒州躲在廊柱后，一直出神。眼见合欢叶飘过眼前，下意识伸出手抓住了。

“合欢叶啊，阖家欢乐。真好。”颜翎伸手似乎也想接一片合欢。可旁边就是荷花池，不仅没接到，反倒顺手把酒给撞出去了。

“我的酒。”

楚寒州见那酒鬼竟然直接扑出去就酒壶，急忙闪身过去把人捞回来。

酒壶落在水里，眼见一壶好酒都喂了鱼，颜翎才可惜的叹了口气。

楚寒州以为他还想去拿，忙道：“酒洒了。我去给你另取一壶。”

“不用。”颜翎窝在他怀里不动：“月下观我家寒州，果然容色醉人。”

楚寒州的眉头微不可察的皱了皱：“你醉了。”

月光朦朦胧胧，颜翎看不清楚寒州的表情，不仅不挺下，反而笑道：

“寒州你这点真有趣。一害羞脸上面无表情特能吓人，其实耳尖红透了。”尤其是情动时刻，眼尾那抹绯色简直能勾魂夺魄。

“你以前从来都不会。以前就是小小的一个人可是却很有能力，鬼点子也多。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世魔王。”

颜翎似乎兴致上头，脸上带了点薄红，配着亮晶晶的琉璃瞳看上去竟然有点孩子不谙世事般的调皮：“暮沉叔叔虽说是一家之主可脾气挺跳脱的。喜欢逗你，老实讲你一般的鬼主意都是暮沉叔叔逗出来的。至于小叔，虽然看上去冷心冷情的，其实那才是个没吃过人间疾苦的公子，对我们都是无条件溺爱的。说来也怪，你和小叔都是暮沉叔叔带大的，结果性格可是一个天南一个地北。不过，你现在冷着脸的模样，倒是有三分像小叔。要是暮沉叔叔和小叔还在，看到现在的你也不知道是什么心情。要是当年没发生那件事……”

楚寒州一直沉默听着，这时候才突兀道：“颜翎，过去的都过去了。你不能一直沉溺在过去。”

“什么？”颜翎怀疑自己听错了，不然怎么会从楚寒州嘴里听到这些劝人忘却的话。

“我说，都过去了。”楚寒州依言重复了一遍：“不是所有事情都值得被记住。适当放手或许也是一种活法。”

楚寒州知道颜翎有心病，病因就扎根在他放不下的过去。他不想看着颜翎一直沉溺在不可追的过去中，他希望颜翎能有个可期待的未来。

哪怕，那个未来里没有他。

可颜翎却像是被触怒逆鳞的凶兽，把好不容易袒露的柔软收起，竖起尖利的赐。“这世上谁都可以不记得，唯独你不能忘！那是南楚，是生你养你的南楚！你怎么能劝我放下。”

“我不记得了。况且……”楚寒州似乎想解释，他不是让颜翎放下仇恨的意思，只是想让颜翎别困在过去，别看不清现在，也别在把他当替身。

替身这个词浮现在脑海里，所有的一切都有了解释。颜翎莫名暧昧的态度，不求回报的关心，都是因为他曾经是楚寒州，是颜翎心上的那个人。

颜翎心里早已藏着一道死去的月光。

“不记得就能冠冕堂皇的说遗忘吗？”“你是楚寒州，是楚家的楚寒州！”

“你说的人只存在于过去，那不是现在的我。”楚寒州表情冷淡，一字一句说的坚决：“我并不是他。”

“你的确和他不一样。”颜翎的酒完全清醒了，他不容易醉，但喝多了酒会让他的情绪不稳，更容易把自己的心思暴露出来。

颜翎半撑起身，低头与楚寒州对视。

“你既然知道我对你的心思，那就一起说清楚吧。”颜翎冷笑，他怎么会觉得这个人是他的寒州哥哥。

楚寒州不避不让，眼神清亮。

“我不是他。”

“对我而言，你只能是他。”颜翎正色道，淡色眼底无一丝柔和。“否则对我而言，你毫无意义。”

如果没有那些宝贵的记忆，这个人还能算是楚寒州吗？没有记忆作为载体，同样的感情真的该付出给同样的人吗？

楚寒州不言不语，眼神清冷又倔强。

颜翎望着这张脸，慢慢讲记忆中的那个人和眼前人重合在一起。

是他先按耐不住，低下头，缓缓吻上那淡薄至极的唇。

唇是软的，伴着冷冽的温度，好像连人都是冷的。

从唇间凉到心底。那些温暖终究都是一场大梦，是自欺欺人的谎言。

颜翎终于确信，这个人不是他的寒州，不是属于颜翎的那个人。

颜翎忍不住发狠，重重咬在那人唇上。一股血腥味弥漫开来，冲淡了梨花香。

不能再动摇了，颜翎。不能再舍不得。这条复仇的路，不管牺牲掉什么都要走下去。

楚寒州皱了皱眉。

明明怒极，看到那人皱眉的一瞬间，颜翎还是下意识的松了口。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开来。

片刻后，还是楚寒州先开口：“叶隐跟我说了很多事。我不是很懂。但是我觉得有一句话他没说错，自欺欺人未免太可悲。你既然早已替楚寒州立碑，便是知道他不会再回来。何必再……”浪费那些似真非真的关心，惹他心乱。

“你看到了？”颜翎一惊，随即冷笑道：“难怪平时一句话都不问，现在却突然来质问我。”

“不是质问。只是想问问清楚。”楚寒州努力向颜翎表达出自己的意思：“不管曾经是谁，从你将我从孤苦山庄带出来那一刻，你想让我做什么，直说就好，我会拼尽全力去做。”他抬头，一双清列列的眼直视颜翎。

“我……”颜翎沉默，为什么不直说，反而对这个他早已判定不是他的那个人的楚寒州特殊，这个问题他无法回答。

那些亲近和暧昧全都是假的吗？他扪心自问，却无法回答。

楚寒州伸出手抚平颜翎因为心烦意乱蹙起的眉川。

楚寒州的手指微凉，让颜翎混乱的思绪平静了几分。然后颜翎一掌拍开他的手。

“所以呢？”

“你对我好是因为楚家吧，也知道你喜欢在乎的不是现在这个我。我不知道过去的我什么样。”

楚寒州顿了顿，看向颜翎：“我喜欢这里的人，也喜欢你的过去里的人。我会做楚家人，也会做好楚寒州。楚家所有人是我的责任，楚家的仇就是我的仇。”

“我知道你在楚家有过很多美好的过去，所以你舍不得。也知道，你曾经有很害怕的过去，可是都过去了。叶隐说你不能一直缩在回忆里不出来。人要往前走。”

“楚寒州。”颜翎不是第一次连名带姓喊他，却是第一次这么正经，不带一丝轻挑：“你在让我放弃过去的一切选择你。”他抬起头，甚至带着一丝笑意问楚寒州。

“可是，凭什么？”

颜翎说的对，凭什么。楚寒州沉默，下意识握拳结果不小心碰到手心里的伤口，对楚寒州而言不疼，但它却是一道持续存在的口子。

楚寒州安静起身，欲离去。他的身影落在月光照不到的阴影里，像是要消失不见。

“颜翎，你不喜欢我站在阴影，我便走进光里。你厌恶我用袖刀这种小人手段，我便弃刀换剑。你总在问我习不习惯，喜不喜欢。可你从未正视过我的答案。”

“可颜翎，你厌恶的一切，都是我的人生。”最后，他一锤定音，揭开颜翎所有不堪的掩饰。

听着楚寒州的脚步声远去，颜翎抱着楚寒州的牌位无力跌坐在地。

他真的做错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