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近唐里村，二华便觉得自己的两条腿越不听使唤。

出门后的大部分路他走的特别快，心里像是有一面战鼓在咚咚地催，可这会儿快到了，他却变成泄了气的兵，走走停停。

即便是这样，唐三男家的院门还是出现在了眼前。

二华站在门口，大门紧锁，不知道今天师父和罗珍是否在家。

他长长地舒一口气：也许不在吧……

“吱——”还不等他反应，门突然开了，罗珍拄着拐杖站在门里。

两人都是一愣，罗珍很快便收回诧异的神色，换上礼貌又客气的笑容。

仿佛面前站着的不是二华，只是村里一个相熟的年轻人罢了。

罗珍左边腋下拄着拐，右手拿着一个木盆，看来是准备出来倒水。

二华心里颤动，双手上前去接木盆，师姐以前可从来不干这些杂活！

罗珍拿木盆的手往后缩了缩，二华一愣，一股酸楚从心底泛上来：莫不是不愿我挨上一星半点？

“不用麻烦，我自己可以。”

罗珍缓慢地拄着拐杖走到外面，右手轻轻一扬，天气炎热，一盆水倒出去，扬起了一层灰，水浸入泥里不见了踪影。

“哎呀，这种事情我来嘛，你这是干嘛，外面热得很！”

唐三男到处找不见自己女儿，瞥见院门开了，马上过来，生怕罗珍摔跤受伤。

还没走到门口，唐三男便看见了二华，小徒弟看上去越发精瘦，这么热的天满头大汗地赶来，他不禁心头一热，喊道：“二华，二华来了，快！快进来！”

“师父！我，我，我来看看！”

师父点点头，又摆摆手，示意二华不必多说，招呼他先进屋再说。

屋子里还是那些摆设，木台子上雕刻工具一应俱全，罗珍坐回去便埋头干活，仿佛二华根本就没来似的。

“哎，罗珍，二华来了你就停停嘛！”

师父催促道，罗珍不为所动，摆弄着手里的刻刀，说：“你们聊吧，我听听就好。”

二华心里一阵憋闷，他原本想着罗珍可能会气自己怨自己，不给好脸色甚至不给开门，可如今却是好生客气疏离，让你挑不出错理，心里又如猫爪般难受。

师父让二华等等，说着起身去井边，井口地上摆着一块大石头，上面系着一根麻绳，一端一直通到井里去。

唐三男拎着绳往上拉，一会便拎上来个翠绿滚圆的大西瓜。

“来，吃西瓜。”他把切好的西瓜递过去 ，说，“你看看你满头大汗的。”

二华双手接过西瓜，却站着不吃，说：“师姐，停一下，过来吃西瓜吧。”

罗珍抬头看一眼又迅速低下头说：“我不吃，太凉了，吃了肚子不舒服，放一会吧。”

二华倍感窘迫，木木地坐下来，冰凉可口的西瓜到了嘴里也不过是冬天的凉水，从喉咙穿过不带来半点儿温度。

唐三男倒是吃的痛快，他拿起最边上的一块西瓜三两口便结束战斗，连着西瓜子囫囵吞进肚子里去，最后再细细啃去瓜壁上一点儿白绿色的肉，只剩一薄层深绿的瓜皮。

吃罢，他用手背擦擦手，看二华许久才吃完一块，便又从中间挑一块给他。

“怎么吃的这么慢？不好吃吗？”

二华连连摇头：“好吃！特别甜！”

师父笑笑，看得出来二华的到来让他很高兴，他把二华从头到脚扫了好几遍。

“什么时候回来的？”

看来自己出远门的事他们都知道了。

“回来有一阵子了，正好赶上农忙，在家干农活呢，这几天才闲下来。”二华忙解释，“我今天不为别的，就是想来看看师父和师姐。”

师父点点头，脸上没有一丝的质疑或是不痛快，他对自己的眼光是相当的自信，即便是二华犯了事剁了手指，又伤了自己女儿的心。

“你以后可有什么打算？”

师父试探性的问。

“目前还没找到什么活干，先帮着把家里的农活干了吧。”二华顿了顿，又看看周围，师父不像是找了新徒弟。

“你受伤在家的时候，我去你家看你，和你说过一句话你还记得不？”

唐三男话说得慢，一字一句都穿过二华的耳朵，落在他的心头，他不敢相信地看着师父的眼睛，他知道此刻自己的眼里正含着泪。

“师，师父！”

他很激动地叫着眼前这个干瘦的小老头，唐三男慈爱地笑着点头，二华明白他的意思，他嚯地站起来，顾不上倒下的长凳，双膝跪在师父面前。

“诶，你这是做什么嘛！”

唐三男上前扶他，他不起身反而哐哐哐磕了三个响头。

“师父，您别扶我，这头我不磕，心里这道坎便过不去。”

二华说着话，胸口剧烈起伏，千言万语在胸腔里乱窜，一时竟不知道先说哪一句。

“好孩子，不着急，你先起来，我们爷俩慢慢说……”

唐三男再一次去扶他，二华依旧不肯起身，他心中懊悔，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减轻自己的罪恶感。

“我二华上辈子是积了天大的德才让我这辈子遇到您这样好的师父，我要名声没名声，要定心没定心，还，还……”

二华说不下去，眼角偷偷瞥一眼罗珍，是的，他二华不是人，还辜负了那么好的罗珍！

“今天，我本就没想再厚着脸皮叫您师父，我就想来看一眼，看一眼我就走，我真真没想到，师父您这般不和我计较。

您如果，如果还愿意收我，我这当口再入了门，就生生世世是您的徒弟！”

一番话情真意切，惹得唐三男老泪纵横。

“好好好，浪子回头金不换呐，我唐三男挑的徒弟断不会是孬种，事不过三，这才第二次不是？

我今天是遇上了失而复得的大好事！快起来吧！”

师徒俩擦干眼泪，不叫人看了笑话去。

这边罗珍头也没抬继续雕花，只是手里似乎失了力气，脑子里似乎被抽走了意识，手上的木头雕了半天也没出一点儿形来。

她心里气着自己：唐罗珍你有点骨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