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鹰隼一样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快，朱允熥很快意识到自己又造次了，忙说道:

\"孙儿怎么会信不过四叔呢？孙儿是心疼四叔常年戍守边关，风霜雪雨太辛苦。\"

朱元璋嘿嘿笑道:\"那也是没法子的事！蒙古是大明的心腹之患，只有你四叔驻守北平，咱才放心得下。你六叔虽然有些才干，可比你四叔毕竟差了些。你四叔毕竟和蒙古人交手多年。\"

朱允熥心里慌得一批，在老朱这只老鹰面前，自己就是只没毛的雏鸡，还是老实点吧！所有的小伎俩、小心机都收了吧！

他不想再继续这个危险的话题了，毕竟自己已经严重过界了。这么重要的决策，老朱怎么可能听自己的？

\"爷爷，我不在南京的这一个多月，你身体好不好？\"

\"人老了，从前的毛病都出来了，张定边那厮射了一箭在爷爷后背上，一到阴雨天就旧伤发作，疼得钻心！\"

\"爷爷还恨他吗？\"

\"咱不恨他。咱还听说他跑到庙里当了和尚，要是还没死的话，应该八十三岁了！\"

朱元璋的话匣子一旦打开就关不上了，陈芝麻乱谷子的事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地说。

朱允熥仰着脸，安安静静地听着。

轻风徐来，吹动榻上帐幔。

朱元璋说得倦了，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朱允熥轻手轻脚给他盖上蚕丝被，走到书案前。

案上奏折堆积如山。

朱元璋是个工作狂，每天要处理的大大小小的事多达三四百件。从前但凡奏折没处理完，朱元璋都会不眠不休的硬干。

岁月是把杀猪刀，任你是条顶天立地的汉子，也能干倒你。朱元璋现在确实有心无力了。

每一份奏折老朱都会亲自过目，重要一点的都是亲自批示，不太重要的事情才交给朱标批示。

这一两年，也开始交给朱允熥批示了。

但他并不放心，凡允熥批示过的，都要重新审核一遍。

哪件事批得轻了，哪件事批得重了，哪件事批得严了，哪件事批得松了，不厌其烦地讲解。

还别说，老朱表面上是个糙汉子，实际上却思路清晰、逻辑严谨、条理分明，让人不得不由衷地佩服。

如此费神费力，常常熬到后半夜都讲解不完。朱允熥累得眼睛都睁不开了，朱元璋却两眼冒着精光。

\"你爹就是我这样手把手教出来的，可惜三十八岁就没了。哎！咱只盼着能再多活一两年，好多教教你。这治国理政……\"

每次临上床睡觉的时候，朱元璋都会念叨这一段。朱允熥耳朵都听起老茧了。

他拿起一份奏折，打开看了看，是甘肃布政使报告旱情的，这事是该老朱亲自批示的，放左边。

又一份奏折，是贵州土司闹事的，这事是该老朱亲自批示的，放左边。

这一份是富春县令宠妾灭妻打死人命的，这事是该咱批示的，放右边。

……

他突然看到一份奏折，是广东都指挥使奏上来的，张士诚余党阴谋聚众造反被捕获了。

这事肯定该老朱批示。

朱允熥心中好奇，张士诚都死了三十几年了，他那些余党还不肯消停吗？

奏折后面列了一长串名单。

朱允熥瞟了一眼，只见上面写着:

【首犯:程美云，张士诚外孙女，现年二十二岁，化名宋小云

首犯:程鼎新，张士诚女婿，现年四十五岁，化名宋九

从犯:……】

朱允熥手扶着额头，猛然想起，那年魏好古把他骗到东宫外面杀，被他侥幸逃脱了，躲在山上又差点被豹子吃了，一对猎户父女救了他，那个女子也是叫宋小云，她爹也是叫宋九，不可能就是这两个人吧？

不可能，不可能！

朱允熥疑惑不己。

宋小云、宋九这样的名字再普通再平凡不过。天下之大，重名的人多了去了。那一对父女怎么可能是张士诚家的呢？天下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呢？而且还正好被自己给碰上了？

正这时，朱元璋闷哼一声坐了起来，长长地伸了个懒腰。朱允熥忙把那份奏折放到自己这边来，而且特意压到最下面。

朱元璋双手叉着腰，走了过来。

朱允熥若无其事问道:\"爷爷，你咋不再多睡一会呢？\"

\"咱睡够了。该干活了！\"

朱元璋一屁股坐到大椅上，喝了口茶，漱了漱口，扑地一声吐在地上，开始一份奏折一份奏折仔仔细细地看，仔仔细细地批。

朱允熥想着宋小云、宋九，心神不宁。如果此宋小云、宋九真的是彼宋小云、宋九，该不该救他们一命？救的话怎么救？会不会搞出事来？如果搞出事来，会是什么下场？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那夜的情景:

一弯月儿浮现在山后寂寥的天空上，洒下清冷的光，一只长着漂亮花纹的豹子瞪着铜铃一样的眼睛，直愣愣看着他，猛地飞扑过来……

事隔多年，朱允熥还是心有余悸，世事无常，生命如此脆弱。

那个月光下明媚的少女，头发扎得高高的，圆鼓鼓的胸脯快把衣服撑炸了，手里提着一只硬弓，腰间挂着一个箭筒，神情桀傲不驯，带着揶揄，带着挑衅……

如果不是她那一箭射中豹子要害，自己早投胎去了。

会是她吗？

如果是，就该救！

毕竟欠她一条命，就该还她一条命。

每天整理奏折时，朱允熥都会特意把那份奏折放在最下面。

如此一来，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朱元璋都看不到这份奏折。

但是看不到这份奏折并不等于这份奏折消失了。

借朱允熥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藏匿这分奏折，不敢销毁这封奏折，更不敢私自批复这份奏折。

广东都指挥使久久得不到朝廷的批复，也许就会上来第二封奏折，也许不会上第二封奏折。

再将第二封奏折压下，对朱允熥来说并非难事，但却未免太刻意了，万一被老朱发现了，问起来了，这个谎怎么圆？

老朱心细如发，且极爱猜疑，发现自己的孙子袒护张士诚余党的话，会作何感想？

朱允熥不敢轻举妄动，只能拖延一天是一天。

他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其实根本没有逃过朱元璋锐利的眼睛。

突然有一天，朱允熥发现那份奏折不见了，手忙脚乱地找了半天，却没有找见。

他的脑袋嗡地一声炸了，浑身的冷汗冒了出来。

朱元璋像幽灵一样在他身后问道:\"允熥，找什么呢？是这个吗？\"

朱允熥浑身一激灵，转过头去，朱元璋手中拿着的正是那封奏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