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来。”

深冬捻了一片叶子朝风易藏身的石屏后射去。

她素来感知敏锐。

从风易翻墙入太宰府的那个刹那起，便知自己的院子闯入了不速之客。

眼下，他距离自己不过五十步的距离。

气息略促，又不加掩饰。

想要不注意都难。

知道自己的存在瞒不过她。

风易也没打算在石屏后挺尸。

蹑手蹑脚地走上前去。

似不甘，又似委屈地质问她为什么要解了自己的门徒身份。

“当初入暗部，不是我自愿的...”

风易咬了咬下唇。

说话时，牙齿有些打颤。

“如今，愿意留下来，得知自己家破族灭的身世是其一，而你，是其二。”

“南宫指挥使升任太宰这段时间来，我一直在等你带我离开暗部，不想等到最后，等来的却是你要弃我而弃的结局！”

“南宫深冬，红尘烟雨，是你拽我入的。行门徒拜礼时的暖帐软榻，也是你硬推着我上的！

如今我堕了红尘，落了你的情网，予你全部的身心，你怎么可以对我像对一个物件一样，说不要，就不要了?！”

他红着眼质问深冬。

眼泪像一颗颗热烫的晶石，顺着曾经那被人以吻描摹的面庞滚落。

床榻间，她曾多么怜爱自己，此刻的自己就有多么痛。

比起得到后又陡然失去的落寞与悲痛，他宁肯从未得到过。

至少那样...

他只会遗憾。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心里有了牵绊，所以每走一步，都觉得脚落在尖石上，举步维艰。

想要离开，都离开的不干脆...

深冬偏过眼去。

眸色淡淡的，丝毫不为他现下这副凄楚的模样动容。

“陛下赐婚，我要同符家二公子结亲，我不能拒绝。”

阐述事实的话，轻飘飘地荡进了风易的耳朵。

他收紧了拳头站在原地。

嗓子一瞬间竟如坏掉的风箱一般。

呕哑嘲哳，吐不出一句正常的话。

深冬淡漠的语调，将她那骨自骨子带出来的漠然与不在意，表现了个淋漓。

结亲，嫁娶，与谁结，嫁给谁，她都是不在意的。

亦如不在意自己一般。

漠然，冷淡。

无所求，亦无所欲。

“可...可我已经和你有了肌肤之亲，你...”

他平复了好一阵，才颤巍巍地吐出一句听起来比较正常的话。

试图用过往小半年来，红烛锦帐间的缠绵往事，换她几分念旧的怜惜。

“耳鬓厮磨时，你在我耳边说的那些情话，情意至浓时，你对我许下的诺言，

难道，如今只因为天子的一纸诏书，就通通不作数了吗？！”

深冬饶有兴致地拨弄着符家送来的梧桐古琴。

面上虽然虽然什么都没有说。

心里却是在听到风易这番声泪俱下，颇似“怨夫”的哭诉下后，忍不住接话。

“女人在床帷间许下诺言你也信？你不伤心，谁伤心。”

考虑到自己还有事要风易帮忙，即便知晓这句话说出去后，自己可能会收获不小的虐心任务值，

从来不会因为小利，而放弃长远利益的深冬，终究是没有把着如刀子般扎人的话说出口。

只是折下一段海棠枝，送入风易的手。

以示安抚。

“天子忌惮我手中权柄，要为我找个夫家，牵制我，我也没有办法。”

说这话的她，语气里带上了股无奈的感伤。

风易为她话里若有似无的叹息，怔了一瞬。

反应过来，她对赐婚之事的态度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样，漠不关心，反而带着为人臣子，身不由己的无奈，哭声一时止在风中。

“你...你也不愿意嫁那个符玉?”

他的声音有些不敢确定。

不敢相信的同时，又隐隐有些窃喜。

“既然这样，我们走吧。到一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救我们两个人，我们在一起，厮守终生，白天偕老。”

这话说的郑重。

深冬却是一笑应之。

她拂开风易突然抓住自己的手。

手捧乌金雉羽缝制的官帽。

眉眼是冷淡的。

眸色却炽热如火。

其间燃烧的，是对权柄的渴望和灼灼的野心。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也在暗部效命了一段时间，难道不知冀国境内，处处皆有天子的耳目。”

“我与你一起逃，最后能逃到哪去?更何况...”

她摆弄官帽雉羽的手微微一僵。

“我可放不下那些已经到手的，以及未来想要弄到手里的权柄。”

权柄两个字被深冬咬的极重。

风易就这么站在一旁，静静听着。

见她眼中对权利的渴望，如火似石，滚烫炽热又坚定不可动摇，一瞬间歇了劝说她同自己一道离开的意思。

“天子赐婚，你拒无可拒。和符家二公子的事，我可以不怪你，可你至少应该带我离开暗部的吧？”

“为何今天派人解了我的门徒身份，依然把我一个人留在那儿。

我把自己的终生许给你。你现在却要叫我留在那个不见天日的地方，像曾经服侍你一样，伺候别的指挥使吗?”

他垂着眼睫。

神色无辜又忧伤望着深冬。

像是偶然被人怜惜过的流浪猫，敞开心扉，认了主之后，却又叫心里独一份儿的那个人，转而又丢给了别人。

深冬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

卷着桌上兵书，抬起身边人颇为受伤的脸，粲然一笑。

语气悠然地反问他，“你觉得为何将你留在那儿?”

问题一出，当下就把风易给问懵了过去。

得知赐婚消息后，便一直沉溺在伤痛之中他，一直没来得及细想这件事。

眼下陡然被深冬这么一问，竟不知该怎么回答。

只能干巴巴地接了句“为什么?”

“当然是还有事需要你留在暗部帮我完成。”

深冬放下兵书。

滑腻的指腹轻轻捋起他垂落脖颈的碎发。

勾在指端，绕成一条盘蜷细小的蛇。

“天子欲削我权柄，一旨赐婚诏书强赐于我，我不愿，自然只能背着他做点抗争之事。

不让他抹除我在暗部的影响和人脉，这桩婚，最后才落不到我头上。”

纵使没了过往的记忆，出生皇族的风易，似乎骨子里自带高于常人的政治敏感度。

即便深冬话未说的太白，只是简简单单地点拨了一下，风易也瞬间明白过来了深冬将自己留在暗部的用意。

“你是要我大婚之前，控制暗部，以此制衡天子，让他解了你和符家的婚约，对吗?”

深冬绽开笑颜。

手指在他挺立的鼻梁上轻轻点了一下。

如每次云雨尽兴后那般，垂在他耳侧呢喃。

“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