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疾。迎面的雨水细如牛毛，刮在脸上如同银针。后背靠在她身上的躯体滚烫且逐渐沉重。铁锈一般的血味、尸体没过多久产生的腐烂酸臭味、雨水中夹杂着的腥污尘土味。鼻腔里几乎全然是令人作呕的气味。

姜芮喘不过来气。一张开嘴，冷风灌入口中将唇齿全部冻结。发紧的嗓子发不出任何的声。曾被摄政王说过“哪怕是辱骂都动听”的嗓子，现在一个音都蹦不出。

她分不清脸上是泪是雨，想要开口喊：盛子恒！你是父王钦定的摄政王！你得护我和弟弟周全！你能杀入敌营就能杀出去！

可她如同一个哑巴，只能听到来自身后人几乎淹没在马蹄声中闷哼，感受着热浪褪去后的冰冷与僵硬。

到了一座破庙，眼前一切颠来倒去。有仓皇无措衣衫褴褛的人群，有一个个战甲破损且狼藉不堪的将士。他们目欲裂，眼内可以窥探见猩红的血丝。唇惨白干裂出血，这点血远不及他们身上蹭到且干了的血多。

耳边传来尖锐到破音的悲戚。她望过去。华衣少年稚嫩痛哭喊着，最终被拽走。是极为尊敬她的弟弟，是当今圣上，是被敌人一并掳走陪同她度过最苦难日子的人。

山河已破，国苟延残喘。姜芮亲眼见着人被拽走，不知道何时将刚才后背沉重倚靠自己的微凉躯体搂入了怀里。血已经干了。曾穿着一身几近逾越的朝服的摄政王，站在朝中几乎才是真正的帝王一般的人，成为了一具不会动弹的尸体。

他苛暴威严、将朝堂变成他的一言堂，无人敢多看他们姐弟一眼，无人真正当他们为皇家。所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早变成了万万人之上。

这个国姓姜，也不姓姜。

他让她恨到咬牙，却是让如今姜国残存的人。他亲自来接他们，接他们回国，接他们重新回到那个看似牢笼，实则在他心里最为安全的宫殿中。

“姜芮，本王甚爱你。”

话似乎还在耳边，可眼前的人头发被雨水和血污弄得看不清俊美容貌。衣物铠甲身侧后背都被血浸透。箭羽刚被将士剪断，现下已不用再拔出。曾经的摄政王再不会开口说话，不管是好是坏。

她的一生与他纠缠着。他死了，她亦活不了多久。

姜芮将人放平在地上，额头抵靠在人失温的额头上，直到将思绪在残酷现状面前彻底收拢。她重新直起身，穿戴上了将士递过来的铠甲，拿起长枪短刀，以一种与他相似的冰冷口吻下着命令：“传军令。随本宫死守此地，不可有一人逾越。逃者斩。”

“传军令！随长公主死守此地，不可有一人逾越！逃者！斩——”

若人有来生。

众人神色肃然。才刚安顿下的地方很快被包围。殿后的将士们没有一个退却。他们试图护住中心的长公主，却发现人已冲向前方，用长枪刺杀着一个又一个敌人，不要命般骁勇。

若人有来生。

姜芮能感受到血飞肉溅到自己眼中。她半点没有畏惧，头脑从未有过的清醒，视线从未有过的清晰。他人的声音轻易被扼断。在生与死的边界，她几乎分不清现实和梦境。

若人有来生。

她姜芮必将诛杀叛贼、守护疆土，让这天下海清河晏、时和年丰，与他一起迎万国来朝、称臣纳贡。她要将自己的名字刻在史册，与他真正青史留名。

……

“殿下——殿下——”焦急的声音传来，姜芮猛然睁眼，眼前尚且是一片灰黑眩晕。眩晕中桃兮的担忧神情晃来晃去，似乎有好几个轮廓。

身体被贯穿的凉意还没彻底褪去，她张口缓缓问人：“什么时辰？”

桃兮忙回答：“辰时。殿下梦里被魇住了，桃兮这就去取水给您擦擦。”

说罢，姜芮便见桃兮急匆匆赶去外面取水。她要是没有记错，桃兮死了有些年了。这些年发生了太多事，要不是再见到了人，她已经记不清桃兮是长什么模样。

原来死了还能当长公主？还能重新回到她熟悉的寝宫中？她发出了一阵苦涩低笑，眼扫向周边。她低头看自己极为熟悉的绸缎被褥，略一愣神之后，伸出手打量自己的双手。

纤长如嫩笋，白皙如凝脂。没有任何的伤口，没有任何的茧子。从出生便没有受过任何苦。连习字弹琴多练习都不会在柔嫩的手上增加任何痕迹。

她从床上起身，赤脚踩在微凉的地板上。她走向了不远处的梳妆台。

台上镜子光洁能反光。镜中人看上去稍显稚嫩，瞧着不过十五六。乌黑长发垂落，将身子藏匿其中。唇红齿白，容貌姣好。

地下的凉意透上来，一点点让她心中产生了别样念头。

不，不是死了当长公主，也不是她拥有了来生。是上天有眼，给了她重来一次的机会。

她手下意识摸向镜子里的自己，手轻微颤抖着，全然控不住情绪。直到听到门口桃兮再次端水进来的声音，她才倏忽狠狠握住镜子，强行控住自己的颤抖。

桃兮两手端正将沾湿的巾帕送到姜芮身侧：“殿下，请洁面。”

姜芮拿起身侧巾帕，对着镜子缓缓一点点擦拭自己的脸，好像能将上一世的血污一并擦去般。

“殿下——”门口有人出声，“可要用膳？”

声音熟悉，是柳梦。

她身边最信得过的两名宫女，一名桃兮，一名柳梦。天景五年，宫门失守。桃兮为她而死，柳梦叛她于宫。过去的点滴在她脑中，一点点绞杀了她的心软。

“柳梦，你跟着我几年了？”姜芮将巾帕放回到桃兮手中，侧身看向门口安分行礼的少女。

柳梦眉眼低顺，守礼回话：“回殿下，十二年有余。柳梦入宫时五岁，六岁后跟着殿下。”

“十二年有余。”背叛不过一瞬，真是讽刺。

姜芮开口：“算算日子，今是天景三年。宁妃年前送棋局十册，为其兄长开脱罪名，在书中夹了银票一千两。每册百两。桃兮，带人去柳梦屋里搜这一千两。”

本来低顺的柳梦愕然抬头睁大眼：“殿下——”

就连身边的桃兮都震在当场，没能当即领命。

“知你爱财，我往日不计较。”姜芮笑了一声，却没有笑意入眼，“今日千两，明日便是我一条命。桃兮！找人去搜！”

桃兮惶恐应下：“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