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在树上看人、人在岸边看鱼，鱼在绝望的看着那高不可攀的龙门，天在毫无悲悯的看着世间一切。

在两岸闲人的眼中，所谓龙门只不过是浪花翻腾在阳光折射下形成的一道彩虹，离河面不过几尺高。

那纷纷跳起的黄河鲤鱼一个个奋力向着彩虹跳去，又一个接一个的落回水中，最多时几百条鱼在空中飞舞扭动。

点点鳞光如星辰乱舞，正是难得的一道景致，至于什么跃过龙门化身成龙的故事……糊弄小孩子的玩意儿么，多大的人了还信这个。

而在河中熙熙攘攘的鲤鱼眼中，则是另外一番绝望的景象。

龙门从河水中茁然生出，四根通红的巨柱撑起来高达百尺的重檐歇山门楼，正中间方圆二尺许的两个金色大字，上书的正是——“龙门”。

滔滔黄河水，流到龙门下时就如同发疯了一般，不仅流速快了十倍不止，更有湍流和漩涡无速，游动时稍微一松懈就会被卷得无影无踪。

门下聚拢的鲤鱼数以万计，每条鱼都已经跳了不知多少次。

从龙门出现到现在，两个时辰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一时三刻还多，还没有一条鱼能够跃过龙门。

反倒是有些赶来趁火打劫的白鲟，这会儿已经张着血盆大口吃到肚圆。

但凡是跳到精疲力尽游动不快的鲤鱼，十有八九被他们吞进肚里。甚至有些刚从空中落下，还不曾掉回河里，就被这些家伙凌空跃起咬成两截。

浓浓的血腥气在河上弥漫着，鲤鱼妖们愤怒而无奈。

若是在平时，大家一拥而上，分分钟便把这些鲟鱼撕成粉碎。

然而眼下龙门消失在即，每条鱼脑子里都被一个念头主宰，那就是趁着龙门还没消失，抓紧时间再多跳两回，没准儿自己就是这一次龙门垂青的幸运儿。

一片惊呼在波涛声中响起，还在水里的鱼、跃在空中的鱼、甚至落在鲟鱼口中挣命的鱼，一起向着欢呼声聚焦的方向看去。

视线所至的地方，两道金色的身影一路洒落水线，像两道烟花一样凌空直上。

“又是他们俩个！”鱼群中有鱼大喊了起来，声音中满是艳羡。

已经过去的一个多时辰中，这两条金色的鲤鱼跳出水面的次数并不多，但是每一跳都是远超其余，而且还越跳越高。

之前的那一跳时，他们两个离龙门的横梁已经不足不到一尺。

然而冯习宦从刚跃出水面的那一刻就知道，自己和她的拼尽全力的这一跳，还是不足以跃过龙门。

龙门禁制凶险，越是往高处走，对于水族由上而下的威压就越是可怕。

最高处一尺所消耗的体力，和下面十尺比起来都不遑多让。

果然，尽管他们两个的身躯在鱼群的惊呼声中不断升高，渐渐的越过了门楼的飞檐，又越过了金色的牌匾。

但就在一抬眼就能看到龙门最顶端的地方，上升的势头消耗殆尽。

在惊呼声转为叹息声的那一刻，两条金鲤鱼再度落了下来。

下坠的势头越来越急，眼看着离河面渐近，几只不怀好意的鲟鱼缓缓的水下游弋，连他们贪婪的白眼仁都能够看的清清楚楚。

余光看着随自己一同落下的她，冯习宦心中焦躁横生。

不知为何，他之前从未怀疑过自己能够跳过龙门。然而，一次又一次的失败开始动摇他坚不可摧的信心。

而且尤其令他沮丧的是，他能够感觉的到，身旁的她体力已至极限。

这一次龙门之行事实上已经失败，接下来，如何在鲟鱼的围猎中保住性命才是他们更应该关心的事。

他狠狠地一甩，身躯猛弓，借着下坠之势，尾巴直抽在一条率先冲过来的鲟鱼腮边。

视线所及之处，那厮一嘴的尖牙都被他抽的四散，鱼身一挺就摔回河里。

“走啊！”冯习宦在河中大吼。

水中越来越浓的血腥气令他惊恐而愤怒，血腥气每浓上一分，就意味着又有几条甚至几十条鲤鱼遭了毒手。

而这些鲤鱼中的每一条都像他们两个一样修炼的小有成就。

白鲟和鲤鱼的身影在河水中疯狂的交错着，以死亡作为交汇的节点。

河底的泥沙被鱼儿狂野的游动翻了起来，眼前的一切都开始变得模糊。

只有身边道道乱流和不时撞到身上来的鱼还在提醒冯习宦眼前一切非梦。

“龙门根本就不是上天赐予我们的恩宠！”冯习宦在心中不断的咒骂着——

“设下龙门的天神该是有多么的厌恶黄河鲤族，以至于要将我们置身于如此绝地！”

“快走吧！”冯习宦冲着她落下的方向连声嘶吼，想要和她一同逃离这个鬼门关。

至于化身为龙的想法，就让它融化在这越来越浑浊的黄河水中吧。

接下来的几百年，他宁愿待在自己的那个温暖的小水湾里。看到惹不起的大人物便找个水草茂密的地方躲起来。

偶尔浮出水面看看天空，闲来想想龙的日子该是何等潇洒……

但是，他再也不想来趟这个浑水。

那道金色的身影终于从疯狂的鱼群中冲了过来。身上有几道细细的血线，一看就是鲟鱼牙齿划过的痕迹。

她一路游来，身边的河水也被染上了淡淡的绯红色。

“哇呀呀，我们刚才跳得好高，真的只差一点点唉！”

她兴冲冲的样子，好像四周不是修罗屠场，而是初一十五的一场大庙会。

“我们跳不过去的，再跳下去只会是死路一条！”

冯习宦用力的晃动着自己的脑袋，鳃中吐出一连串的气泡。

他已经泄气了，之前居然想当然以为可以跳过去，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

“我们走吧，过五百年再来….”

“我们活不到下一个五百年的！” 她微笑着——

“你可以的，我也还能再跳，我们离成功很近了，只要再跳一次就行。”

“你怎么不明白？”冯习宦怒吼着，眼泪流了下来——

“我不想跳了，我不想死，更不想你死。我宁愿和你回去继续当两条臭鲤鱼，在浅水滩里生他几千几万个孩子。

就算是被人类给捞走，随他糖醋还是干炸，也好过今天就死在这里。”

“嘘，小点声儿！”她凑儿过来用鳍堵住了他的嘴——

“知道咱们要生那么多孩子，卖摇篮的该堵上门了。”

“我不想死在这里，我要和你生孩子！”冯习宦在河水中边喊边哭。

“好好好……生孩子生孩子！可是生一堆小尾巴鱼儿有什么好玩儿的，咱们要生就生条龙出来。”

“你还想跳？你还想跳！”冯习宦气的要疯。

“我有办法能跳过去，真的！”她眨着眼睛，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

“刚才我遇到鳞家那两个兄弟了，以他们两个的本事，横竖今年也没希望了。

我许了他们不少好处，他们答应助咱们一臂之力！”

“真的？”冯习宦大喜过望。

刚才他隐约中似乎也看到了老鳞家的鳞灵九和鳞灵七。当时心中还在嘲笑他们的不自量力，如果有他们两个帮手的话，似乎…….

“我们先跳，使七分力。鳞家兄弟只要看见我们动作，就会跟在咱们身后起跳。

等到空中力尽之时，我们只需在他们身上借一下力，过龙门还是大有希望的！”

“这么大的事儿……你许了他们什么好处？”冯习宦突然警惕了起来。

“哎呀放心吧，反正不是色相啦！”她甜甜一笑，推着冯习宦往起跳位置游去。

水流似乎愈发急了，天空中传来隐隐约约的风雷呼啸。

矗立在河水中的巨柱四周开始有电光流转，这是龙门即将消失的征兆。

自助大餐到了尾声，白鲟们陷入到了最后的疯狂。

一道道身影在水中急速穿梭着，大张着嘴做着毫无规律的布朗运动。

原来是看上谁就咬谁，现在则是咬到谁就算谁。

冯习宦和她不得不频频改变着自己的前进的方向。

即便如此，等他们捱到龙门正下方时，也已经添了好几处不算轻的伤。

对望之际，彼此都能看见对方身躯上源源渗出的血线。就像挂着条条红丝带一样，飘飘扬扬挣甩不脱。

“你看我像不像人类的新娘子？”她居然还有闲心在水中打着转儿，拉出一个红色的小漩涡来。

“亲姑奶奶，赶紧跳吧，再不跳咱们的血都快流干啦！”

冯习宦喘息着，身躯不断的颤抖着，根本顾不上欣赏她的身姿。

她噢了一声停了下来，看上去有些失望。

但还是很快回到了他的身边，摆出了准备发动的姿势。

“这就开始？”冯习宦一愣。

“来呗！”她还是那样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

“鳞家兄弟……”

“已经藏在底下了，白鲟冲的太猛，他俩可不敢游得太靠上。

不过你放心，只要咱们起跳，他们两个立马就会跟上！”

冯习宦往深水处看了看，不由皱起了眉头。

水很浑，实在是看不清鳞家兄弟的身姿。

“听我口令！我们行的！”

她低声的说着，眼睛直直的看过来，眼光柔柔的像是三月的河水。

冯习宦漂在水中，艰难的迎着她的目光，乞求般的对视着。

却终于还是敌不过她的目光，轻叹一口气后点了点头。再次鼓荡起了体内的元气，把身躯胀大起来。于是鱼尾处激起道道光华，游速明显快了许多。

她陪着他，和他头尾相依越游越快。

时而交错时而随行，在水中搅出了类似先天太极的波纹。

在两条鱼的身周，升腾之力渐渐凝聚，以至于游动时还需要努力稳住身体，才不会被弹出水面。

身下的河水，就像是一台渐渐拉开了弦的弩弓，势头正渐渐蓄满。

数条白鲟瞧见了此间的蹊跷，晓得这两条鲤鱼道行不比寻常，便排成了三上四下的阵势，张着血盆大口猛地冲了过来，瞬间就扑到了左近。

“跳！”她的身音从一侧传来，声音仓促间仍不乏坚定。

冯习宦应声而起，破开头顶薄薄的水面，一头扎向寂寥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