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族虽然寿命极长，但一向只喜欢在水中自在遨游，人族在他们眼中太过卑微，人间的兴衰成败与悲欢离合离龙实在太远。

所以当融真将这数千年的画卷猛地扯开之后，高傲的龙族赫然发现，这些个熙熙攘攘的生灵，其勇毅、坚韧、聪慧、美丽竟也不在龙族之下。

更兼前仆后继，代代相传，他们摩肩接踵的身影也汇成了一条河，片刻不息的奔流向前。

夜色又至，江水渐平，船头斗转星移，一条银河斜挂天边，灿灿然与江面相接，恍惚中如船行天上。

融真又一次打破了此间的宁静——“诸位，那边有条汊道，其中景色颇为别致，咱们往那边去可好？”

“不去！”小六摇头——“谁知道里面是有别致的景色，还是别致的死法儿，这大晚上怪渗人的。”

“去吧！”沉默了许久的绣鳞儿突然开口，想不到居然赞同了融真的提议。

融真微微点头，左边河岸凭空多出一条河道来，大船就此改向，缓缓驶入到一片空寂之中。

船刚进到里面，龙族们就全都精神一振，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心想融真这老和尚倒也有两把刷子。

刚进到此处空间中来时，诸龙看见偌大的一条江，心中各自震惊。

可等到在江上飘得久了，却发现滔滔江水百虚一实，纯是以佛门法力将少量水元拟化。

说白了就是循环用水，跟公园里的人工喷泉水景是一个道理。

这一条河道却又不同，其宽不下于方才的干流，水势汹涌也毫不逊色。

可是里面流淌着的竟然都是真的水，想要如此水量纳于此间，就算是壮年的龙族也要大费一番手脚。这老和尚看起来干瘪瘪的，想不到水系法术也如此了得。

不过除了水元充沛之外，这条水面与方才的大江倒也没什么不同。

江岸树离离草萋萋，水中星月摇摇，远处十余座山峰正对着船去的方向，黯沉沉的只能看清一个轮廓。除了三分静谧，哪有什么别致的景色。

“施主请看，那处山峰景色如何？可还看的入眼么？”融真笑对小六，伸手一指远处的一座山。

小六心想这黑漆马虎的，眼前站个迪立热巴我也能看成奔波儿灞。那山隔得那么老远，我又能看出个什么来？

不过看在融真陪着自己这一帮人大江数日游的份上，总归不好太驳了他的面子。

“哎呀，好山啊好山，这山实在是好！”小六左看右看，实在不知道该赞些什么，到最后一拍大腿赞道——“真是好山，这山竟是石头做的！”

融真哈哈大笑道——“施主你再细细的看看。”

话音落处，山峰的顶端便亮起了两盏明灯。

两道灯光如赤焰，煌煌然照耀百里，将大船笼罩其中，一时间众人双目难睁。

依稀中，那山缓缓的动了起来，在众人面前不断变形、拔高。

山的下半截分出了两条腿，上面伸出一只巨大的臂膀，一把扯落了满山青纱。

一个顶天立地的青面夜叉赫然站在了江边，他双持金刚杵，面带伏魔意，大口一张，吼声惊天动地。

晃了晃身躯，便抖落一江山石老树。他在江水中大步行来，掀起波涛险些将大船翻覆。

“此山名为——无明！”融真在颠簸中神色不改，微笑道。

“我管你什么有明无明，你个老贼秃好阴险！”小六先惊后怒，不由分说拔剑向融真刺去——

“明明是在这里埋伏下了杀手，想要把我们一网打尽。”

绣鳞儿伸手拦住了这一剑，对小六摇头道）“这和尚虽然讨厌，却不是卑鄙无耻之人！”

她又看向融真，寒声道——“和尚你这是什么意思？”

融真抚头大笑——“无它，江上遇险，但求跟诸位同舟共济。”

那夜叉身材高大，一步迈开便是数里之遥，眼下已经走到了十余里开外。

他双眼微眯，似乎根本就没把这艘船放在眼里，双杵在空中挥舞，赫赫威压扑面而至。

小六哪受得了这种挑衅，他见绣鳞儿不许他与融真动手，心想此处水元充沛，我们龙族又怕的谁来？

只要先打垮了这个张牙舞爪的傻大个儿，谅那老秃驴也玩不出什么花活儿来。当下摇身一变，化作百丈青龙冲天而起。

那夜叉见小六飞来，哈哈怪笑如同天上响起了一阵闷雷。

他双膀一晃就将两柄金刚杵高高举起，随即毫不停留的猛力下砸，直奔小六头顶而去。

小六心中冷笑，心想佛门说龙象之力，那真是对我龙族莫大的侮辱，我今天就让你见识一下真龙之力的广大。

龙吼从天上传来，随即四周水面升腾，无数条合抱大树粗细的水龙随声而起，纷纷向天上追去，与小六渐渐合为一体。

几乎是一瞬间，小六的身躯便涨到了那夜叉的胳膊粗细，狠狠的与那两柄金刚杵撞在一起。

一时间，诸龙耳边轰鸣如天地初开。见小六如此硬扎，龙族不由得纷纷叫好，大喊六爷好样的。

小六却是叫苦不迭。

他只当对面这个夜叉是个纸老虎，谁料这一硬顶上来，初时还能让对方的兵器一滞，可随即头顶上便传来了磅礴无比的力道，真如一座山峰压在了头顶上。

不过数息的功夫，小六头顶的独角已经几欲断裂，身上三千六百处关节相继爆响，被压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到了这般田地，那夜叉手上的力量竟然还在增大。

小六后力不继，心说完蛋，这一番大意怕是要送掉自己的性命。

正此时，小六眼前突现一片光明，却是金光一道平地起，与那夜叉双眼的光芒颜色迥异。

只见融真一拍头顶，天灵盖处跃出佛光数丈，就好似头顶上亮起了一盏探照灯。

“善哉”文豪龙赞道——“节能环保谁最灵，老和尚起夜不用灯！”

绣鳞儿见多识广，此时却是暗暗赞叹。

高僧行走世间，每行一善便有一毫佛光护身，融真能以一世功德积累出如此光芒，倒也真当得上慈悲大德四字。

融真佛光既出，人便飘飘然升至空中，大袖飞舞处，将光芒指在了夜叉眉心之间。

他这一出手，小六身上的压力顿减。虽然仍是动弹不得，却已经有了支撑之力。

他心中一喜，心想这和尚果然跟夜叉不是一路，当下缓出一口气，扯着嗓子大喊“弟兄们……”

龙族在船上齐声问道“如何？”

“一起上啊！”

诸龙齐齐比出一个中指，却是不敢耽搁。当下各自化龙而起，借着江中水势，各自奔那夜叉的要害而去。

漫天飞龙交错，佛光与龙威充塞天地。

那夜叉以一抵十余，顿时被逼到了下风。但是却丝毫未乱，手中两柄金刚杵一则护体，一则反击，仗着势大力沉屡次强攻，每次得手便打的满天龙鳞乱飞。

多亏融真的那道佛光，每每救龙族于危急。

只要佛光到处，那夜叉的动作就会变慢几分，力道也大不如前。

龙族觑到这一空当，每到此时便一通猛攻，总能将对手重创。

鏖战了小半个时辰的功夫，那夜叉终于不支，先是被小六咬断了一边臂膀。后是被另一条龙拔剑刺在了膝弯之上，就此轰然倒地，被诸龙围攻化作了一滩碎石。

此时龙族身上个个带伤，伤势虽然不重，看上去却是狼狈不堪。

他们彼此对望苦笑，心说老和尚的景致果然别致。

“这是今天的第一个景点……”融真微笑道，龙族齐声破口大骂。

老和尚置若罔闻，一指远方的两座山峰，笑道——“这两座山一名为“有”，一名为“爱”。”

绣鳞儿心中一动，心想佛门有十二因缘——

分别为一无明，二行，三识，四名色，五六入，六触，七受，八爱，九取，十有，十一生，十二老死，难道这些山对应的就是这些么。

两座山峰又是应声而起，竟是两个面目狰狞的修罗，一男一女各持利剑并肩而来。

“我念的经少，你可不要骗我！”小六指着远方那两位，苦着脸问道——“长成这样也敢说自己有爱？”

还不等融真答话，两个修罗突然加速，三两步就已经冲到跟前，转眼又跟龙族杀作一团。

长话短说，如此数番，远处十二座山峰相继化作巨神，龙族与融真堪堪苦斗了一夜。

最后连一直压阵的绣鳞儿也不得不出手，最后才将它们尽数化作碎石。

融真头上佛光消磨殆尽，小六诸龙累得坠入江中，摊开身体只剩下喘息的力气。

直等到大船又一次开回到主河道上，诸龙才算彻底松了口气。

心想那十二座巨灵神只怕是这个空间中的护法，这老和尚带着我们拆了自家护法，也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船再开起来时，速度较之前快了许多，大江上的数百年如流光般在诸龙眼前闪过。

船越来越多、越来越大，慢慢的有了喷着黑烟的机轮船，载着成百上千人纵贯江上。

江边楼起楼塌、楼宇屋舍却终究变得越来越密，终于连成了片。

小镇变成了小城、小城变成了九省通衢的都市。

水上人来人往、打鱼的、摆渡的、行商的连同吃水面的强梁，把大江挤成了一锅粥。

江水越来越浑，水族越来越少，灵气越来越稀薄。

连江面都开始下降，水流的力量渐渐不足以支撑船的漂浮，喀啦啦一声响，船竟然搁浅在了江中。

龙族愕然离船，只见江道之中茫茫一片大雾，向前向后皆不见去处。

他们低头向脚下看，却见江水如落潮般向后退去，转眼间就露出了干涸的河床。

再一转眼河床已经干裂如龟甲，水族尸骨散布其中，恰似那日绣鳞儿在永定河中所见。

绣鳞儿仰天长叹，这一叹便是半响，愤懑、无奈、委屈、哀伤、辛酸之意尽在这一叹之中，飘荡在河床上久久不散。

“和尚、我们回去吧！”

融真合十为礼，伸手指向河道的前方——“施主，你听，前方迷雾中似乎又有水声淙淙！”

“前方？有多远？”绣鳞儿怆然问道。

“老衲也不知道啊！”融真摇头叹息——“许是三五步便到，也许要走上三五十年”

绣鳞儿默默摇头，轻声道——“我累了，怕是走不了那么远啦”

融真再叹，叹息声中，四周大雾渐合，将一众人等全都包裹在其中。

雾气散去之时，眼前景色又是秋意怡人。

融真与龙族依旧站在流觞亭中，老和尚放在水中的那片树叶刚刚飘到水道的尽头，眼看就要坠入下水口中。

融真快步上前抢起了那片落叶，轻轻的放在了一边。

一小群黑蚂蚁从树叶上仓惶逃离，向着亭外爬去。

融真对着他们微微一礼，算是谢过它们操舟劳苦。

“眼下施主有何指教？”融真抖了抖被汗水湿透了的僧衣，对着绣鳞儿合十相询，眼中都是恳求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