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间狱的入口处，乌泱泱站着一片。

赫胥站在所有人的前面，他身前就是那颗白点，也就是白术进入无间狱的入口。

崔判官站在他的身后一脸凝重。

白术进去已经一个多时辰了，十殿四司的掌事一个都不敢动，僵硬地保持着施法的动作，一个个额头都渗出了汗。

孟婆掐诀的手微颤，她看向赫胥小声问道，“大人，里面什么情况了？”

赫胥睁开紧闭的双眼，眼底有一丝忧色，只是孟婆看不见。

只听他轻声回说，“再等等。”

等什么，没人知道。

但从他那毫无波澜的语气中，崔判官和孟婆都听出异样。

赫胥重新阖上眼，继续探查里面的情况，同时搜索失踪的白术。

无间狱的某一处。

少年伸手在白术面前晃了晃，发现他依旧在愣神，忍不住想要去推他一把。

可伸出去的手却在白术的衣襟前顿住了。

他抬眼看去，发现白术正神色复杂地注视着自己，那双眼里有沉醉，有探究，有彷徨，独独没有抗拒。

少年收回手，浅浅勾唇，转身欲离开，却在迈出脚的那一刻，踩上一颗锋利的石子。

眼见少年脚下不稳往一侧栽去，白术想也不想地伸手将人揽进了怀里，脸上满是惊慌之色。

少年在撞上身后那人时，本能地想要推开，却被白术摁着肩牢牢锁在身前。

他转过脸惊恐地看向白术，说话的声音都变得慌张不已。

少年怒吼道，“你疯了？你知不知道你干了什么？”

白术看向少年刚刚倒下的方向，那里是一个摔下去势必要重伤的陡坡。

他松了一口气，后怕道，“幸好没摔下去。”

却在看向怀中少年那一脸的怒容时，后知后觉地松开了手臂。

他低头看了眼刚从少年肩上挪开的手，目光又往上挪了一寸，却发现手腕上的那缕黑丝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

他眼底渐渐升起一丝慌乱，抬眼看向少年那张怒急的脸，声音颤抖地问，“发丝呢？”

少年见他对刚刚的事无动于衷，更加气恼，于是斥责道，“你还关心什么发丝？你现在不是应该担心怎么出去吗？外面的人没跟你说过不要触碰里面的任何东西吗？”

白术瞳孔骤然一缩，他看着站在自己身前的少年，两人此刻的距离极近，近到他只要再将头低下去一点，就能触碰到那人的额间。

想到刚刚不自主的反应，白术双手紧握成拳，神情变得复杂。

他看着少年眼底的愤怒，讥笑一声问道，“你刚刚是故意的？”

少年听了怒极反笑，他一手叉腰，一手扶额，往后退了两步，烦闷地说道，“我真是疯了，还替你担心！我要是故意的，刚刚就应该在你愣神的时候直接上手摸你！用得着在这儿跟你演苦肉计？”

少年指了指自己脚下的点点血迹，又抬手指向白术责备道，“你不是分得很清吗？不是知道自己要远离我吗？刚刚怎么就多管闲事了？”

多管闲事。

白术咀嚼着这四个字，自嘲地笑了。

换做别人身上，那确实是多管闲事。

可面前这人长着一张令他刻骨铭心的脸，要他如何去无视即将面临的危险。

他看着自己空空的手腕，又一次问道，“你看到我手腕上的发丝了吗？”

少年被无视的一时气结，怒得直跺脚，同时还不忘回道，“没看到没看到！”

白术看着他顶着那张脸却做着那人不可能有的举动，眉间拧成了川字。

他闭上眼冷声提醒道，“你最好变回你自己的样貌，不然就继续模仿他的举止。”

少年先是愣了一下，继而捧腹大笑。

他一边笑一边指着白术嚷嚷道，“你是傻的吗？我自己的样貌？这就是我自己的样貌啊！”

白术听了眉头皱得更紧，他怒声驳斥道，“别以为你顶着这张脸，我就真对你下不去手！”

可他话音刚落，再看向自己的手，这才注意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变回了人形。

少年捂着肚子边笑边盯着白术说，“我看你是遇上他就变蠢了，无间狱是妖能保持人形的地方吗？还是说你眼里只有这人，根本没注意自己的状况？”

白术无法反驳他的话，却还是质疑地看过去，问道，“你什么意思？”

少年伸手往远处指去，收起脸上的笑严肃的说，“自你踏进这片林子，就已经脱离了本体。别说什么发丝，就连你的妖身都被拦截在了外面，正遭受那火烧炙烤的焚刑。”

白术脸上的表情由震惊变为犹疑，他喃喃道，“不可能，我明明从荒漠进入的这座山，怎么会被拦截在外面。”

少年撇着嘴不屑道，“记住，这里是无间狱，不是你来满足私欲的地方。无间狱到处都是结界，这里不过是你被指定传送的一处，我就是你的劫。”

少年说完想了想，觉得不对，指着自己那张脸又说了句，“我不是，他是。”

第8章 被困

白术盯着那张脸，即便脸色再差，眼底却还是一片柔和，他问少年，“所以你是谁？为什么说这就是你的样貌。”

少年斜眼睨着白术，脸上写满了不情愿，他愤愤地说道，“我就是他，但他不是我。”

白术听得眉头再次皱了起来，不等他开口，少年已经看出了他的不耐，遂继续解释道。

“是这样的，一千多年前，有个家伙来了一趟无间狱，放走了一个恶灵，这事本来是很恶劣的，可那个家伙身份特殊，无间狱不能拿他怎么样，就将那个家伙记忆里的东西都复刻了下来，当做是代价了。我呢，就是从他记忆里复刻出来的另一个赫胥，只是我的记忆只到一千多年前，加上这个身份也只能对你施以刑罚，我就被留在这里等你咯。”

白术听了少年的解释，有一事想不通，于是问道，“我并非大奸大恶之辈，无间狱怎么会为我准备刑场？如果我不来呢？”

少年白了他一眼，神神秘秘地说，“知道什么叫天意吗？即便你不来，你的劫数就会不同？别天真了，就你刚刚那下意识的举动，这个人。”

少年指了指自己那张脸，继续说道，“他永远都是你过不去的劫，不是在这里栽跟头，就是在别处，你躲不掉的。”

白术仰天长叹，竟找不到合适的话来辩驳。

他看向少年又问了一个郁结于心的问题。

“所以，你先前所说的，都是他的真实想法？”

关于找伴侣，关于为他备着一条命，白术觉得，如果都是真的，那他这一遭算是赚了。

少年抬眼看了看天，受伤的那只脚在另一条腿上蹭了蹭，顾左右而言他道，“你说你喜欢他什么，这么无趣的人，什么事都憋在心里，还是个没情感的怪物。”

白术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错开身子从他身边走过，径直往山下走去。

少年跛着脚一瘸一拐地追上去，扯着嗓子喊道，“你去哪儿？你怎么翻脸不认人啊？等等我！”

白术头也不回的说道，“我去山下看看，说不定还能出去，他一定在找我。”

少年因为脚底受了伤，和他的距离越拉越大，于是忍不住叫嚣道，“放弃吧，你进入这个结界开始，位置就已经转移了，原路下去也看不到你的肉身的！”

白术脚下一顿，回过头看向少年，脸上写满质疑，他问，“你是认真的？”

少年好不容易追上来，俯身撑着双膝大口喘气，同时回道，“没骗你，本来这里就是要将你困死的，不然也不会让我留在这儿一千多年。好不容易把你给等来了，怎么可能再放你出去？”

白术不信他的鬼话，重新往山下走去，边走边放话说，“我要亲自去看看。”

少年刚将气喘匀，看着白术又走远了，仰天发出一声长啸。

“你怎么就不信我呢？”

却听白术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他说，“你不是他，我为何要信你。”

少年听了呼吸一滞，他收回往前迈出的脚，低头将自己打量了一番，轻声嘟囔道，“可我在这儿等了你这么久，也从未想过要害你啊。”

细听去，声音里隐隐藏了些委屈，只是白术离得太远，没有听见。

少年追上白术时，他正站在林子的边缘处，愣怔地看着外面。

林子外是一处断崖，一眼望不到底的深度。

少年走到崖边，探出头看了眼，又立马缩了回来。

他拍着胸口后怕道，“我的天，这么深，怪吓人的。”

白术眼底布上一层寒霜，他盯着悬崖深处问身旁的少年，“我要是从这儿跳下去，能出去吗？”

少年瞟了他一眼，摊开手撇嘴道，“试试呗。”

白术不解地看向少年，见他没反应，追问道，“出不去？”

少年往地上一坐，悠闲地扭着脖子笑说，“你不是不信我吗，自己去试试咯。”

白术闻言，二话不说便朝崖外跨了出去。

少年看着他直直掉了下去，啧着嘴摇头叹息道，“还真是油盐不进，固执！”

没一会儿，白术便在少年眼前从天上落了下来，只是他并未落在地面上，而是继续往下坠去。

少年就这么看着他来回落了十几遍，那身衣衫都被吹得凌乱了，终于在第十八次坠落时，他忍不住伸手将人给捞了回来。

只是此刻的白术脸色刷白，薄唇紧抿着，胸腔起伏得厉害。

少年往后挪了挪，提醒道，“你可别吐在外面啊，我不想看到那样一副场景，怪恶心的。”

白术冷眼瞪过去，从鼻腔中哼出一个音节，一脸怨念地往回走。

少年不急着跟上去，而是在原地坐了会儿才起身回去。

他一脚深一脚浅地踩上白术留下的脚印，赤足沾上泥巴也浑然不觉。

走到山脚下，他看见白术正扶着树干弓着身，一副虚弱的样子。

他笑着摇了摇头，惬意地走上前调笑道，“下次还质疑我不？”

白术撇过脸不去看他，努力压下心头那股恶心感，语气微弱地问，“我要怎么样才能出去？”

少年想伸手帮他顺顺气，可想到他对自己的排斥，又将这个念头给收了回去，他蹲在另一棵树下托腮望着白术，嗤笑道，“原本你是可以自行出去的，可谁叫你管不住自己，非要搭把手，现在好了，你就在这儿陪我吧。”

白术好不容易将那股恶心感给压下去，却被少年的话给噎住了。

他阖眼调整呼吸，不想去看那张本该让他心生欢喜的脸。

这事说来也不怨那少年，确实是白术自己本能地去拉了一把。

可他的小心翼翼只是为了同那人一般无二的面容，而非眼前这个被复刻出来的家伙。

却因此叫他被困在了这里，只能与这少年四目相对。

白术觉得，临行前那人的再三叮嘱是有预判的，他好像知道自己会做些什么。

或者说，他好像一直都不太信任自己。

一想到这里，白术的心情再次跌入谷底，比他先前不断地坠落还要难受。

他顺势席地而坐，看了眼对面那张略带邪性的脸，垂下头无奈的阖眼沉思。

他从进入无间狱开始回想，想找找自己是什么时候脱离的本体，又是怎么被传送到这里的。

可任凭他怎么想，都只有最原始的记忆，他一路飞到这座山的外缘，途中什么都没遇上，那少年却说他在进入林子的那一刻就已经和本体剥离了。

那便只有一个可能，林子的入口处有一个他看不见的结界，而那个结界直接将他从肉身中剥离了出来，让他的魂体无意识地深入到这座山里。

能做得这般滴水不漏，也是煞费苦心了。

少年瞧着白术那一脸的沉重，心里暗暗叹息。

他出声提醒道，“你之前说的发丝，是他给你的吧？他应该猜到了你会被困，只是没想到你这么不经事。眼下即便是他进入无间狱，想找到你容易，毕竟你的肉身还在外面，可要想将你的魂体给带出去，就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了。”

白术猛地睁开眼，不敢置信道，“你说什么？他进来？”

少年白了他一眼，轻哼一声嫌弃道，“你以为他会将你丢在这儿？”

这个问题白术还真没想过。

他只想凭借自己的力量找到出去的方法，而不是叫那人来陪他涉险。

他也怕自己犯下的蠢被那人知道了，到时候解释不清。

或者说，他不想将自己的秘密暴露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