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山上的槐树林是群山里的唯一一抹红，紫红色槐花绽放了近两百年都不曾败过。

曾经有个神仙劝说陆吾，不要将宝贵的神力浪费在无用的花草上。

陆吾只是笑笑，不予理会。

如今想看这花的人回来了，却好像又不似从前。

看着树林里欢脱蹦跶的身影，陆吾第一次怀疑自己，当初结下仙侣的是不是眼前人。

总觉得哪里出了差错。

采衣兴奋地伸手拂过一串串槐花，时而轻嗅，时而用脸蹭，像个未经世事的孩童。

陆吾瞧得出神，他知道鵸鵌是两性鸟，也知道他原本是选择做一个雄性鸟，可他怎么都没想到，男儿身的鵸鵌竟是这样一副烂漫模样。

采衣玩得尽兴了，激动的转身看向陆吾，发现他正静静的注视着自己，瞬间起了一身冷汗。

他搓了搓臂膀，嫌弃的撇着嘴，“老匹夫，你瞧什么瞧！再瞧小心我扣了你的眼珠子！”

陆吾听得立马清醒过来，他皱眉不悦地训斥道，“怎么说话的？”

采衣龇着牙嫌弃道，“别仗着自己神职比我高，就想逼迫我！我告诉你，那什么劳什子的仙侣我不认！我什么都不知道，你自作主张的不算！”

陆吾脑门突突的疼，他扶额咬着牙问，“你什么意思，想说你忘了？就这么算了？”

“我是不记得了，不过我都听小狐狸说了！”采衣两指摩挲着下颌，像是在纠结，他语气认真道，“反正咱俩不合适，我是要找凤鸟当仙侣的，软乎乎的仙女不比你这人面兽身的家伙强！”

陆吾听得脸都绿了，他闪身来到采衣面前，伸手擒住他的手腕往上提，就像当年惩罚英招时那样。

“你再说一遍！”

陆吾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字一句都带着危险。

采衣缩了缩脖子，感觉自己脸侧的绒羽都竖了起来，他语气虽弱，但声音却不弱。

“说就说，咱俩不合适！”

陆吾手上力道收紧，一股窝心的火噌噌往头顶窜。

采衣脚尖点地，尽力给自己一个支撑，他另一只手朝陆吾胸口拍去，愤愤道，“你给我松开！我可没英招神君那么好的脾气！别逼我跟你翻脸啊！”

陆吾眼神一凛，手中卸下力道，却没将眼前人放开。

他细细打量着采衣的面容和眼神，找不到一丝熟悉的感觉。

陆吾眉头微锁，不确信的问道，“你是鵸鵌？”

采衣两脚沾地后没了被束缚的感觉，他揉着仍被抓住的手腕，悄悄去掰陆吾的手，傲气道，“咋滴，听说你不记得我叫什么，看来是真的啊！你瞧瞧，就说咱俩不合适吧，你连我名字都不记得，就偷摸摸和我结了仙侣，是不是不合适吧！”

陆吾瞧着少年努力想掰开自己的手指，脸上满是厌恶，他有那么一瞬间慌了神。

这人真不是英招，连性格也不是了。

也就这一愣神，采衣迅速将自己的手腕给解救了出来。

他快速向后退出几步，双手交叉在胸前作防卫状，气愤道，“老匹夫，这仙侣易结不易解，我也不跟你计较了，咱俩以后桥归桥路归路，各过各的成不！”

“不成！”

陆吾冷着脸丢下两个字，刚要转身离开，想了想回身问，“你的名字是什么？”

听着陆吾冰冷的声音，采衣浑身一震。

陆吾竟用神力压制着他，逼迫他不得不如实回答。

“采衣。”

听了少年的回答，陆吾深深看了他一眼，轻出一口气，转脸便消失在了槐树林。

采衣恨恨地跺着脚，嘴里像是在骂些什么，却没发出一点声音。

他抬眼看着头顶的紫红色槐花，眼里浮现出怜爱之色，虽然还是生气，但眼前的花海却能瞬间将他的烦躁抚去。

陆吾再次来到冰潭的时候，看见那碎了一地的冰棺，脑袋又突突跳了两下。

他咽下烦闷朝水边坐着的白术走去，同时一挥衣袖，将一地的狼藉挥入水中。

“你还得再待一段时间，穷奇不死，你便不能离开昆仑山。”

白术仰天翻了个白眼，有气无力道，“那也不能将我一直关在这地方吧，除了水就是石头！”

陆吾站在白术身侧，看着潭底那抹红光缓声道，“我以为你会想离他近一点。”

“什么意思？”白术下意识地转过头看向陆吾，眼里满是迫切。

陆吾指了指水下说，“这里有他的一丝神力。”

白术看向水中的红光，眼里有震惊，也有豁然。

“原来如此。”白术笑了笑，之前的气闷全都消失了，“能叫我心安的，果然只有他。”

陆吾瞥了眼白术，脸上露出困惑，他想问些什么，却又不知道具体要说什么。

白术盯着水下，嘴角勾起一抹玩味。

“帮你试探过了，完全不是同一个人，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醒的，更不记得曾经痴恋过你。”

陆吾听得眉头紧锁，脸上的困惑变成了愠怒。

只听白术接着说，“你不该怪他，对现在的他来说，过去的一千多年，甚至往前推更久，连一场梦都不如。这不是他的错，可问题出在哪儿，需要你自己去查。”

第2章 路漫漫

“我没怪他。”陆吾双手负在身后，红色衣摆垂进水中，氲湿了一片，“我只是不能接受这个结果。”

白术轻笑一声，眼里尽是无奈。

“有什么不能接受的，好歹人活生生的在你眼皮子底下，总是跑不掉的。”

陆吾垂眸看向白术，忍不住惋惜道，“你这是条不归路，路的尽头也许他会在，但你永远无法走到他身边。”

“我知道，他和我不一样，他的道我走不了，即便勉强同行，我也会在半途离开。可如果不跟紧了，我会连一半的路都追不上，他岂不是更孤单。”

陆吾原先觉得，神没有那么多的情绪，可自从结实了赫胥他们，他才知道，有情绪才叫活着，没有情绪，那便是个工具，每日重复着某些事，一层不变。

也许很久以前就有谁给了自己一些情绪，只是那时候他并没当回事。

很久以前的那个谁，可不就是那只高傲的鵸鵌么。

陆吾感觉今日一直在叹气，他抬手解掉了冰潭的结界，嘱咐道，“他让我盯紧你，不能让你下山。”

白术垂下头无奈地笑了，他轻声道，“知道了，能将洛阳的事跟我说说吗，长留如何了？”

虽然猜到长留可能活不到今日，可他还是想确认一下，那个孩子还在不在。

陆吾想着敖虞的嘱托，撇过脸往洞外走去，边走边说，“凡人匆匆数十载，他没负你所托，轩辕一脉还在延续。”

所以，那孩子是没了。

白术垂眸看着水中的倒影，想起团子般的奶娃娃搂着自己喊爹爹，终是忍不住红了眼。

采衣来找白术一起下山的时候，白术第一反应是，“陆吾知道吗？”

采衣漂亮的眼睛翻上了天，鄙视道，“兄弟，我也是神好嘛，能不能给点面子，别什么事都听那老匹夫的！”

白术薄唇紧抿，无奈地解释道，“你想多了，大人让他看着我，我就得听他的，与他是谁无关。”

采衣撅着嘴，冲他的背影做着鬼脸，语气里满是嫌弃，“别一口一个大人的行不，知道你最听他的话了！你放心，你跟着我，陆吾绝对没意见。”

白术转过头看向采衣，眼里满是质疑。

“看什么看，我很能打的好嘛！”采衣怕白术不信，撸起袖子将自己的拳头亮给他瞧，“比这里龟缩的武神还能打！”

白术憋着笑点头附和，“你是挺能打的，当年单挑穷奇也不在话下。”

想起槐江山上那一战，白术确实挺佩服眼前这孩子模样的神。

采衣像是被戳到了痛处，脸色变得不自然，他有些泄气道，“害，我就是想找个借口离开昆仑山，眼不见为净！”

“所以是什么借口？”白术好奇的问。

采衣坐到他身边，伸手在水面上随便比划着，“医仙不是下凡传授医术了嘛，凡间这几年有些动荡，为了让他如期归位，需要神仙下去护着他些，毕竟是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老家伙。”

被关在昆仑山的百十来年里，白术除了冰棺里躺着的采衣，就只跟医仙相处的多一些。

老头虽然进不去冰潭结界，但好歹能在洞外与他聊上几句，大多是给他念医书，教他一些字面上的东西。

老头下届之前来同白术道过别，所以他是知道医仙在凡间授教的。

“我要是没记错，他这会儿应该正值壮年吧，怎么就手不能提肩不能扛了？”白术好笑的看向采衣，像是看穿了一切。

采衣怒目瞪过去，语气奶凶奶凶的，“我说是，他就得是！”

得，丝毫不掩饰。

白术起身舒缓着四肢，垂眸看着身旁的少年，犹豫一下还是问了句，“一点机会都不给他？”

采衣切了一声，嫌弃的意味尤其明显，“他以前可瞧不上我了，又是嫌我咋咋呼呼，又是嫌我法力低微，怎么，如今想要我对他改观？做梦去吧！”

白术皱着眉，很不理解，采衣究竟是从哪段记忆开始丢失的，他不是早在英招神君陨落前就钟情于陆吾了吗，这得是没了几千年的记忆？

下山前，白术当真去找了陆吾，倒不是确认他放不放行，只是有些问题可能还得二人交换一下答案。

陆吾站在昆仑主峰的峰顶遥望着山坳里的花海，但从背影看，白术觉得，是该同情他一把。

他走到陆吾旁边席地而坐，托着腮也看向槐树林，语气淡淡的问，“大人什么时候能醒？”

陆吾眼神闪烁了一下，沉声道，“被救的小仙品阶不高，要不了千年应该就能醒了。”

白术轻声叹气，山顶无风，却从他的身上散发出萧条之感，连带着他的语调也暗沉下来，“你想要我怎么帮你。”

他和陆吾，勉强也算是同病相怜，却又能互相帮衬些。

多可笑，高高在上的陆吾神君竟需要一个妖的相助，却不知道要怎么开口，倒是被这妖给看穿了。

多讽刺，桀骜的狐妖为了得到真神的讯息，要帮助一个神君去打探另一个神君的隐秘。

可是能怎么办，各自需要的消息，只能从对方口中得知，也算是一种情谊了。

陆吾看着自己身上的红色衣袍，思索了会儿缓缓道，“我确信这千年来的英招就是他，所以还是要查出他为何突然醒了，又为何会失忆。”

“这有些难。”白术换另一只手托腮，歪着头仰视陆吾，“他自己都不知道，你要我怎么查。”

陆吾轻笑一声，双眼微眯，“大人没教过你吗，凡事皆必然，尤其对神而言，他是被我强行留下一口气才不至于陨落的神，既不是因我而醒，那便有他醒的目的。”

白术挑眉，这倒是他没想过的，他起身甩着袖回道，“行，我知道了。也麻烦你通知一下敖虞，近期我就不去寻他了。”

“你寻不到他，他回地桥了。”陆吾负手而立，将视线落在槐林的某处，叮嘱道，“妖界动荡恐危及凡间，你别离开他的视线，他能护住你。”

白术抿唇不语，他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个弱小的妖，这几百年间却频频被神护着。

他点点头，一脚踏出山体，整个人笔直地往山下俯冲，眼里是飘渺云烟，耳边是呼啸的风。

白术觉得，他这一生就好似这一跃，看似美轮美奂，风景极佳，却只有他自己知道，云烟嵌进眼里有多酸涩，风扫过脸颊有多疼。

落地槐树林见到采衣时，他正坐在树枝上轻嗅槐花，那样子像是爱惨了这一片花海。

白术回身看向来时的峰顶，远远还能瞧见一个身影立在那里。

他笑得平淡，眼里却满是忧色，他问采衣，“你很喜欢这片槐花吗？”

他并没有对采衣解释过这片槐林的来由，毕竟这人没了记忆，他怕说多了就成了负累。

采衣嬉笑着伸手轻点槐花，脸上满是愉悦。

“我的翎羽虽是五彩的，但独独没有红色，所以我最爱的就是红色！”

白术哑然。

难怪陆吾笃定，假英招就是采衣。

他原本还怕是被什么东西给夺的身，现在看来，丢失再多的记忆，也还是原本那个人。

只是苦了那个盼了两百年的人，前路漫漫，且有的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