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神赋
作者:喵不是 | 分类:古言 | 字数:37.7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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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两隔
乾甲收到敖虞传讯的时候,正值午时,公孙长留正在楼上进食。
原本长留成婚也没张扬,只是休沐三日,礼节上意思意思,才有了这一日的闲暇。
敖虞传来的消息如果没有特别标注,都是乾甲先看了,然后再转交或者转告给长留。
今日的这份传讯同样没有标注,乾甲便提前听了一遍。
然而当他听完敖虞简短的传讯后,脸色肉眼可见地白了下去。
乾甲僵硬的转过头,看向给茶客结账的莫沉焉,眼里蓄上了泪,声音梗在喉间怎么都说不出一个字。
莫沉焉忙完一抬头便瞧见了呆愣的乾甲, 只见他眼神惊慌,脸上挂满了泪,俨然一副受了苦楚的孩子模样,
莫沉焉心里一沉。
能让一个几百岁的妖流露出这样的表情,这得是出了多大的事。
她不敢猜,看向乾甲手中攥成一团的传讯符,脑子轰得一声炸开了。
能给乾甲传讯的只有敖虞,那敖虞便是无事。
赫胥是神,也定不会有事。
剩下的只有白术。
莫沉焉希望自己想多了,她强装镇定地咧出一个笑,问道,“你这是什么表情?有事说事,别吓人!”
仔细听,声音里还是有些愠怒的。
像是在斥责乾甲乱开玩笑。
乾甲眼泪扑簌簌地往下砸,颤抖着声音挤出四个字。
“白术没了。”
短短四个字就像一声闷雷,砸在莫沉焉的头顶好像要将她劈开。
她倒是不觉得疼,只是心里堵得慌。
她抬眼瞧上二楼,楼梯处,公孙长留愣怔地站在台阶上,手里的茶壶“哐”的几声滚了下来。
莫沉焉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见长留失态的样子。
即便前一晚被迫同房,迷乱间唤着别的名字,也没如此癫狂。
他几乎是从楼梯上摔下来的,磕磕绊绊的站稳身形,一把夺过乾甲手中的传讯符。
然后莫沉焉就听到了敖虞颤抖的声音。
“三月二十七,白术重伤不治。”
三月二十七。
昨日成亲。
白术死了。
此刻莫沉焉担心的不仅仅是眼前麻木的公孙长留。
还有那个不动声色却威严的神。
他会不会也同长留一样,惊慌且无助。
是的,她眼中的公孙长留此刻才有了少年人的模样,却是叫人心疼的模样。
也许当年娘亲去世的时候,她也曾这般无助过,可那时候她刚记事,只知道娘亲没了,没人给自己找吃食了。
和眼前的少年人相比,也许她那时候还不知道什么叫心痛,更不知道有种情绪,叫想哭却哭不出来。
莫沉焉眼睛发酸,她不知道怎么宽慰长留,可就这么放任下去,他一定会憋出病。
她看向乾甲,发现乾甲也是一副悲痛的模样。
她双手紧握成拳,将指甲掐进掌心来提醒自己别慌,不能三个人一起崩溃。
而当莫沉焉伸手准备去扶身形不稳的长留时,他整个人就那么直直的栽了下去。
莫沉焉从不知道,人的绝望也是分三六九等的。
她在赫胥面前的绝望,是对已知和未知的恐慌,以及想求得救赎的念想。
而眼下公孙长留的绝望,却让她想到了一个词,生不如死。
看着床上失了鲜活的人,莫沉焉唯一一次后悔同他成婚。
也许这样,他的悲恸能少一些。
莫沉焉走出长留的厢房,便看见乾甲正坐在院子里,双手捂住脸,身子一颤一颤的。
她走上前将那个孩童模样的妖揽进怀里,轻抚他的背帮他顺气。
“先生说了等消息,就一定还有转机,不是还有大人在吗,他不会允许白术出事的。”
莫沉焉自以为的安抚,没想到乾甲听了哭得更凶。
他哽咽道,“狐狸骗了大人,他欺瞒了神,大人救不了他了!”
乾甲的嗫嚅声传进莫沉焉的耳中,像是一柄刀,刮得她生疼。
她深吸一口气安慰道,“不会的,他是神,一定会想到办法的,白术没做过坏事,他不会这么不明不白死掉的!”
自我麻痹也好,莫沉焉觉得,她必须这么劝慰自己以及这两个男子。
否则这个公孙府真就要散了。
乾甲将脸埋进莫沉焉的臂弯,哭得一抽一抽,“他明知道神忌讳什么,为什么一定要瞒着大人,不就是捡了个孩子吗,大人又不会责罚他,为什么不坦白啊!大人明明可以救他一命的!”
莫沉焉惊得立马捂住乾甲的嘴,她后怕地往身后看去,没见到那人,她才转过头,一脸的不可置信。
“你说什么?”
乾甲后知后觉,想到刚刚自己脱口而出的话,也是吓得一身冷汗。
他看向厢房,眼里满是慌乱。
“我刚刚……说了什么……”
“你说,他因为瞒着大人我的身世,所以大人救不了他。”
公孙长留的声音从厢房里传来,隔着一堵墙,没人看见他的身影。
他的声音平静得过分,像是在说别人的事,又像是在喃喃自语。
第15章 两隔
乾甲的脸色发青,他捂住嘴眼泪大颗大颗的掉,一边哭一边摇头。
莫沉焉闭上眼,胸腔里像是堵着棉花,憋得她喘不上气,脑子却异常得清明。
她知道,完了。
两人看不见的厢房门后,公孙长留倚着墙角坐着,他仰着头,唇角勾起,像是在笑,眼角却滑下一道泪。
如果真像乾甲所说,白术原本是有机会被救的。
可因为他的存在,赫胥救不了他。
多讽刺,他那么珍惜的人,却为了让他叫声父亲,断送了一条命。
公孙长留伸手捂住眼睛,他不信白术死了,他也不信赫胥会眼睁睁看着而束手无策。
他宁愿白术独得神的青睐,他宁可赫胥对白术也不一般。
得不到,总比生死相隔的好。
至少还能将人放在眼前,随时可以看见。
三月二十八,夜,鳌岛。
敖虞尚不知公孙府里已经乱作一团,他在山下候着陆吾,等着赫胥复活白术。
而当陆吾孤身下山时,他却看见一张惨白的脸。
他走上前不安的问,“没救回来吗?”
陆吾摇了摇头,努力让自己恢复平静,“救回来了,大人让你关照一下洛阳那边,接下来几十年,白术可能不会回去了。”
敖虞听罢松了口气,后怕道,“那就好,只要将他救活,余下的都好说。”
如果救不活白术,不仅公孙长留会疯,怕是赫胥也会疯。
对于赫胥每次送出去一条命就陷入沉睡,敖虞已经习惯了,不过是等个几百年的事,至少还能原原本本的再见。
可若是死了,历经轮回便是换了一个人,那就再也回不去原来的样子了。
他想了想又望向陆吾,问道,“救回来了你怎么还失魂落魄的?”
陆吾勉强挤出一个笑,摆了摆手搪塞道,“你回洛阳去吧,接下来的事我自己处理,你去看着那个小子,大人挺担心他的。告诉他,白术会在昆仑山待很久,叫他放心。”
敖虞想到自己前一日给洛阳传的消息,一下子紧张起来,忙行礼拜别道,“那我就先回去了,有什么事随时找我。”
看着敖虞原地消失,陆吾惨淡地笑了出来。
原来给人续命是那样续的,原来所谓的神赐,来得这么血淋淋。
陆吾将白术带回昆仑山,趁着他没醒,将他囚禁在了冰潭,就在冰棺的旁边。
他知道这只狐狸藏着怎样的心思,当然也能猜到,等他醒来知晓赫胥又沉睡了,会是怎样的癫狂。
赫胥说的对,不能让他知道自己是被换了命,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陆吾看向一边安静躺着的“英招”,脸上露出苦笑。
原来真的有人会为了所谓的情分,而选择善意的欺瞒。
白术如此。
赫胥如此。
他,亦如此。
三月二十九,清晨,公孙府。
敖虞落地的时候,府里一片漆黑。
内院却能清晰的听见抽泣声。
他知道,消息已经送达了。
敖虞几个闪身间进入小院,入眼便是庭院里两个无声抽泣的身影。
他上前一手安抚一个,缓声道,“别哭了,他活过来了。”
听见敖虞的声音,莫沉焉和乾甲一瞬间眼神发亮,两人同时看向敖虞,眼角还挂着泪。
敖虞微微点头,拍了拍两人的肩劝到,“回去休息吧,后面的日子还要报仇,有得受累呢。”
说罢,他便抬脚往公孙长留的屋子走去。
院中两人愣神了半天才将敖虞的话给消化掉,各自将脸上擦干,相互看了一眼,又转向厢房,还是有些担心。
屋内,敖虞在门后的墙角见到了长留。
黑暗中只瞧的清一个黑乎乎的身影,一动不动。
敖虞挥袖将屋内的烛火点燃,这才看清眼前人的模样。
长留捂着眼脑袋抵着墙,嘴角是苦涩的笑,指间是斑驳水渍。
敖虞心疼的伸手将长留拥进怀中,就像小时候一样,动作轻柔。
他伸手抚着长留后背,垂眸却瞧见长留的发间参了几缕白。
这是他从小疼到大的孩子,竟将自己逼成这副惨状。
敖虞轻声叹气,一边帮他顺气一边安抚道,“哭出来,休得憋坏了。哭完了,阿翁有话对你说。”
长留僵硬的挪开手,模糊中看见敖虞的脸,心里那根弦再也绷不住。
他狼狈的爬起来,跪伏进敖虞怀里,放声痛哭,说出的话断断续续,敖虞和门外的两人却都听得清楚。
“阿翁,他怎么能死,你骗我的对不对?他不会死的,大人不会允许他就这么死的对不对?阿翁,你骗骗我也好,告诉我他没死,我还能再见到他……”
听着屋里的哭号声,莫沉焉再也听不下去,转身出了内院。
她心里庆幸着,幸好白术活了,幸好敖虞来得及时,幸好,他哭了出来。
这是莫沉焉在公孙府最难熬的一夜,她从来没有像今夜这般,希望某个人放声哭出来。
她生怕那人将自己给活活逼死。
屋内的长留依旧痛哭不断,泪水浸湿了敖虞的衣衫。
“阿翁,我不念着他了,你想想办法救救他,我可以一辈子都叫他父亲,我什么都听你的,只求他别丢下我,阿翁你救救他,我求你了……”
敖虞拥着长留的力道不经意间收紧,他想将那些话都捂进衣衫里,也想让怀里的孩子忘掉这些苦痛。
可是他不能,他知道长留宁愿死也不肯忘掉那个人。
就像那个人宁愿自己死,也不会让危险靠近另一个人。
他轻拍着长留的后背,柔声安抚着他,“哭出来就好,发泄出来就好,放心,大人将他救活了,你还有机会再见到他,放心吧。”
敖虞的叹息声淹没在公孙长留的抽泣中,就像雨滴坠入湖面,激起阵阵涟漪,却略显静谧。
门外的乾甲听见哭声渐小,一颗心总算是落了地,他抹了一把脸,转身就消失在了原地。
公孙长留依旧哭得抽搐,他抬起脸看向敖虞,想从他的眼里分辨出那句话的真假,可他的视线早已模糊,揉了几遍眼前依旧朦胧。
“阿翁,你不是在骗我对不对?他们说他欺骗了大人,救不活了,他们骗我的对不对?他在哪里?阿翁你带我去看看他,你让我见见他!”
他攀着敖虞的双臂,那副卑微的样子让敖虞觉得陌生,又难掩心疼。
敖虞拂开长留的钳制,将他的身体扳正,一字一句道,“长留,他现在回不来,大人用自己的命将他救活了,便不会再叫他涉险。他被带去了昆仑山,陆吾神君会看顾他,只是接下来几年,甚至几十年,他都出不来。”
公孙长留愣愣地看着敖虞,脸上不见松快,反而愈发的惊恐,他不敢置信的问,“大人用自己的命救他?那大人呢?大人要是没了,他要怎么活?阿翁,他会活不下去的!”
敖虞叹了口气,伸手轻柔长留的发顶,解释道,“大人可以给人续命,我的命也是大人救的,他不会死,只是会睡上几百年,放心吧。只是这件事是大人最大的秘密,我们便一直没同你说。至于所谓的他欺瞒大人,其实大人早就知道你不是他亲生的了,只是懒得揭穿他,也从未怪罪他罢了。大人一直为他备着一条命,不会舍得他死的。”
听完敖虞的话,长留苦笑出声,“幸好,幸好他忠于大人,幸好大人也在乎他。”
长留心里的苦,敖虞算是一次性看了个透彻。
他惋惜这段孽缘,却又无可奈何。
所幸,他还有时间照顾这个孩子,尽可能让他过得开怀。
只是关于白术,还是先给他留些念想吧。
永平十年,三月二十九,公孙长留伤了眼,白了发,一夜转了性子。
也是这一日起,楚王刘英开始了他长达三年多的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