鳌岛距离海岸其实很远。

巨龟驮着二人上岸时，圆月已经高高挂起。

两人前后跳下巨龟的背，踏着海浪往岛上走去。

离近了看，整座岛的地面尽是黑土，完全看不出是在妖物的背脊上。

岛屿很大，一眼望去是大片森林，越往岛中心，地势越高。

植被几乎将整座岛覆盖了，显得有些拥挤。

巨龟出了水便慢慢缩小体型，等它爬到赫胥跟前的时候，只剩巴掌大的一只。

“岛主行动不便，劳请二位贵客再走一段。”

白术光听声音，回头却不见巨龟身影，怔愣在了原地。

“龟呢？”

赫胥捡起巴掌大的乌龟托到白术面前，笑着说，“龟在这儿呢。”

白术两眼直直盯着赫胥手里的乌龟，嘴角抽了抽，“刚刚不是老大一只，怎么变这么小？”

“刚刚那是借来的法力，临时将身体变大而已。”赫胥伸手将小乌龟放到白术肩头，说道，“你指路，靠你带着，天亮都到不了。”

小乌龟将脑袋缩进龟壳里，小声回，“往最高处走就好，岛主在山顶。”

白术跟着赫胥往山林深处走，时不时将肩上的乌龟挪挪位置，生怕它摔下去，边走边观察岛上的情况。

“这座岛养活了不少妖物，在海里算是少有的灵气充沛了。”

赫胥摘下头顶的一片叶子，放到鼻尖闻了闻，又对着月光看了会儿，边看边说，“他这具身体，盘踞在这儿几千年了，光他自身的灵气就能保这座岛千万年不腐。”

“您是说，这里的灵气来源于巨鳌？”

“是的，他原是最长寿的妖，若不是天塌，他怕是能与天同寿。此等躯体，自身就已经是滋养一方的灵脉了。”

小乌龟听着二人的对话，探出脑袋沾沾自喜道，“神明大人果然无所不知，岛上的草木精怪都是靠着岛主的灵气修炼或是繁衍的。”

白术有些惊讶，他木讷道，“他还管繁衍？”

小乌龟伸着脑袋望向白术，回说，“本来，海上是没有灵气的，陆生妖物便无法存活，更别说繁衍后代了。除非放弃陆地，选择去海里生存，但那需要更久的时间去适应大海。”

“海上也不是非要有土地山川和树木啊，这座岛上的所有，本都不属于大海，你们也可以回陆地生存，不是吗？”

白术的话将小乌龟问住了，他不知道怎么回答，但那样子分明就是不认同。

赫胥看着狐狸和乌龟争论，觉得好笑，手里捻着树叶开口道，“白术，你觉得，是先有了这岛，还是先有那些精怪植被？”

“那肯定是先有岛啊！”白术回的斩钉截铁。

“是了，先有巨鳌坐落在这片海上，然后便有了生灵。”赫胥背着双手，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高处走，“可那些生灵在海上很难活下去，于是巨鳌便将自身的灵气散布整座岛，滋养这一方天地。久而久之，便成了眼前的模样。”

白术咀嚼着这些话，似有所感，却抓不住重点。

“可是大人，他也可以将那些生灵驱走，自己安静地蛰伏在此处，这样岂不是能活得更久？”

“是啊，他这是在燃烧自己剩余的寿命，孕养这一岛的生灵。可是白术，传说中，他是被神遗弃的妖物，如今却拿自身的灵气滋养这些小家伙，你说他是为何？”

为何？

白术想说他傻，可是他说不出口。

看着月下赫胥的背影，他觉得那人正走向黑暗，却真实的在向月光靠近。

“这便是您来给他续命的理由？”

夜风微凉，还带着些海的咸。

赫胥转过身面向白术，伸手将树叶递到他面前，面容却掩在月色下看不真切。

“白术，你记住，天地万物自有他存在的价值。你为苍生付出过什么，神看得到，如果没有及时回馈，那定会在将来的某时某刻偿还给你。神会善待每一个善良的灵魂，因为他们值得。”

“可是大人，谁来善待您？”

白术的声音太小，海风将他的话吹散在山林里，掩在了海鸟的鸣啼声下。

可是小乌龟听见了，风将白术的话吹进了他的耳朵里，他尚不明了，但他记住了。

它扭过脑袋看着白术，那狐狸的面容像月色一样干净，也像月一般凉。

再看向走在前面的赫胥，那人背着光，黑色的发，黑色的衣，月光下看不到肤色，整个人就像夜一样，只剩下轮廓。

小乌龟伸着爪子戳了戳白术，小声问，“神明大人走远了，不跟上去吗？”

白术这才回过神，抬腿跟了上去，却始终保持着一人的距离。

他看着手中赫胥刚刚给他的叶子，又从袖中取出另一片泛黄的树叶，看不出什么门道。

小乌龟好奇的问，“这叶子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不知，大人给的，我便收着。”白术将两片叶子收回袖中，拢了拢袖口，跟上赫胥走在他身侧。

赫胥侧目看了眼他的衣袖，笑的神秘。

第9章 鳌鱼 叁 1/2

“不是什么宝贝，丢了也不碍事。”

白术不明就里，问道，“一片是树上落下的，一片是您摘的，这代表了什么？或是您看到了什么？”

“天书。”赫胥伸手捋了一把头顶的树叶，倒是没有摘。

“天书？”小乌龟惊诧的伸长脑袋，脱口而出，“天书这么随便的吗？”

赫胥好笑的望向小乌龟，“对神来说，就是这么随便。一片叶子也能窥得天机，一阵风也能听得万里。这就好比星象推演，掐诀算卦，不过是一种表达方式。”

白术和小乌龟面面相觑，心说，这也行。

“大人，您真的变厉害了。”白术赞叹道。

赫胥背过双臂枕在脑袋下，显得很是得意，“是吧，小爷就说神力恢复了，不会像上次那样束手束脚了。”

“神明大人难道不是一直很厉害吗？”小乌龟听的疑惑。

二人皆不搭腔，直接忽视了某只乌龟。

没走太久便到了山顶。

山顶没太多植被，显得有些秃。

倒是有个池子，池子冒着热气，像是个温泉。

也就池子周边有几棵树，遮挡不住视线。

池子里坐着一个中年人。

勉强算是坐着，也勉强算是个人。

那人见着赫胥二人，显得有些激动，却仅限于表情和语气。

“赫胥大人！有失远迎，请见谅！”

赫胥瞧着那男子两袖平整的垂着，显得整个上身特别的窄，他点头算是打了招呼，坐在池边问道，“不介意小爷泡泡脚吧？”

中年男子看着赫胥已经将双脚泡进了池子，不免觉得好笑，“不介意，这位小兄弟也可下水泡泡。”

小乌龟从白术肩上一跃而下，跌进池水里欢脱得打了个滚，兴奋的喊道，“大狐狸，快来泡灵池！”

“这灵池不可多得，白术，快进去泡泡，能助你巩固修为。”赫胥伸手拽着白术的脚腕，手上一使劲，将白术甩进了水池，溅起一池水花。

中年男子被溅了一头一脸的水，倒也不生气，反而觉得好笑。

白术从水里探出头，头顶的两耳间，小乌龟肚皮朝上，使劲蹬着腿，这副狼狈的样子赫胥头一次见，楞是没忍住捧腹大笑。

待赫胥笑的差不多了，白术愤愤的将小乌龟从脑袋上弹到水里，甩了甩头，又拧了一把水淋淋的耳朵，不满的瞪向赫胥。

“赫胥大人，您以前不是这样的，怎么变得爱欺负妖了？”

赫胥又是一阵发笑，他捂着肚子笑问，“白术啊白术，你自己送上门给小爷欺负的，你忘了？小时候丢过你多少次，这才哪儿跟哪儿啊？”

白术抿紧嘴往水里沉，只剩下双眼水汪汪地瞪向赫胥，水里直冒泡泡，像是在骂人。

赫胥不再理会他，目光转向中年男子，脸上恢复到正经的模样。

“你叫什么名字？”

男子回道，“我没有名字，以前有人叫我巨鳌，也有人叫我鳌鱼，不过是个称呼罢了，没甚区别。”

赫胥明了，他伸手在水面上写出两个字，推至男子面前说，“那就叫你敖虞吧，龙王的姓，虞美人的虞。好歹是个名字。”

男子看着面前流动的两团水纹组成的字，朝赫胥鞠躬道，“多谢大人赐名。”

赫胥摆摆手挥散那两个字，双脚在水里悠闲的荡着，“你该留下姓名，供世人景仰。”

敖虞苦笑一声，喃喃道，“这都不重要了，我只想活着。”

白术听着两人说话，悄悄挪到池子边缘，离他们远远的，水里的热气像屏障般将他们隔开，声音却无孔不入。

只听得赫胥的声音传来，“如今小爷来了，你便不会死。但你若想永生不灭，那便不是小爷该管的事了。”

“大人可能支招？”敖虞问。

“你竟这般执着于永生？这是不被天道容许的。”

“总是有办法的，只是仍需大人助我。”

“白术！”

听见赫胥叫自己，白术起身淌着水朝那边走去。

“怎么了？”

赫胥伸手勾了勾，道，“之前叫你收好的莲藕呢？”

白术转过身从水里捞出竹篓，拎起的瞬间，竹篓里的水哗哗的从缝隙往外流。

他伸手进去翻了翻，找出一堆白玉般的藕抱在怀里，任凭竹篓又沉到了池底。

“都在这儿了。”

赫胥指了指池水说，“丢池子里泡着。”

白术瞪大了眼一脸的疑惑，“这泡澡的水，泡着还能吃吗？”

赫胥一个白眼丢过去，就差甩手一巴掌，“已经泡水里了，你没发现吗？”

白术愣愣的盯着怀里的藕，又瞧了瞧池底的竹篓，这才恍然。

只见他两手一甩，一大把藕便飘在了水面上，然后他又将自己沉到了池子里，慢慢往远处挪。

赫胥无语地揉着眉心，对敖虞说道，“小孩子，不跟他计较。这藕得泡些年头，到时候帮你将四肢补上，然后再给你续命。”

“藕还能这般用？”

只听得白术的声音从水雾中传来。

赫胥轻呵两声，回道，“所以说你小孩子，能力不够，脑袋还不好使！”

“两百多岁，不小了，况且我比您高，看着比您大！”

赫胥抬脚甩起一道水柱朝白术打去，只听一声“哎哟”，接下来便是小乌龟的哈哈大笑声。

敖虞抿着嘴轻笑，盯着水面上飘着的藕说道，“大人身为神，却养着个小狐妖，倒是稀奇。”

“你怎知是小爷养的他？”赫胥好奇的望向敖虞。

敖虞将目光转向水雾那头，笑说，“这孩子周身没有妖气，反而笼罩着一层金光。金光啊，那可是神晕，想我活了这么久都摆脱不了一身的妖气，这孩子是得了多大的造化！”

赫胥一脸的骄傲，笑说，“这你就真羡慕不来了，小爷于他，他于小爷，那都是缘分。”

“与神有缘，真叫人嫉妒。”

嘴里说着嫉妒，脸上却是向往之色。

赫胥看着敖虞的样子，笑着摇了摇头，“你与小爷也有缘，只是羁绊深浅罢了。”

两人听着旁边乌龟与狐狸的吵闹声，均是一脸笑意。

“对了，孟婆听我说您要来，托我给您带些话。”敖虞突然开口。

“什么话。”赫胥不以为意道。

敖虞斟酌了一下用词，说道，“您作为神，是没有死亡一说的，即便您拥有几条命，沉睡便是沉睡，您可以选择单纯的入睡，也可借此巩固神力，因为越往后，您的神力越弱。”

赫胥转过头看着敖虞，问，“没了？”

“没了。”

“行，知道了。”

赫胥盯着水里自己的脚趾愣了愣神，像是自说自话。

“你这里灵气浓郁，适合白术修炼。”

“那就住下吧，也刚好跟我做个伴。”

赫胥继续道，“你活的久，也教教他，他不太像狐狸，不够圆滑。”

敖虞笑了，“他那是单纯，还有，您是觉得我老奸巨猾吗？”

“倒也不是，只是小爷不能一直陪着他，总得为他的将来做些周旋，这么好的苗子，不能白费了。”

看着赫胥认真的样子，敖虞心里泛起了名为嫉妒的酸意。

“您待他真好。”

赫胥伸手比划了一下，说，“他从这么小便跟着小爷，哪曾想眼一闭一睁，他便这么大了，两百多年，他却没为自己活过。”

敖虞感叹道，“是个好孩子，配得上您的呵护。”

“那是！”赫胥摆着腿，那样子，得意的有些嚣张。